Wednesday, December 22, 2004

[法國] 不只是巴黎


巴黎,一座已經被神話的城市。

那些美好的形容詞:浪漫、典雅、迷人、時髦;那些發著光的名詞:美術、文化、藝術、舞蹈、時尚,全都歸給了巴黎。巴黎許之於住民與觀光客者甚多,卻也從世人身上收到了許多孺慕之情。若說中文世界哪兩個字蘊藏了這麼多的美好意涵,恐怕還只有「巴黎」兩個字承受得起。「巴黎」,因為難以定義,因為多面與豐富,因為有歷史文化縱深,終成了不滅的光點冰晶,無盡的切面映射出無盡之光。巴黎,不只是巴黎。

我在蒙馬特的聖心堂前遠眺巴黎市,一座白色大城。巴黎的建築氣味,清麗雅緻,灰藍色的屋頂,刷白的牆,一般高的樓層一式吐出一座座的帶著黑欄杆的小陽台。這些白色建築組成了一塊塊的白街廓,紊雜中自有一股秩序,一種典麗貴氣的秩序。


坐在街頭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上,街上人來人往,軟調的法語不斷乘著鄰座裊裊菸飄而來。圍著白裙巾的服務人員優雅遞上一杯香醇,我把牛奶與糖摻入,輕輕攪拌出一個小小的杯內漩渦,香氣瀰漫,是台北與東京街頭多少咖啡館複製不來的氣氛。我把咖啡杯稍稍移開,在紙上寫下幾個字把當下情緒複拓紙上。


如果說,每座巴黎的咖啡館、餐廳、博物館、美術院都是一個小小的光點,那麼,巴黎便是個許許多細小光束成就的巨大光球。巴黎之迷人,便在那舉目盡是、彼此毫不扞格的雅與緻,匯波成海、集木成林,這麼大的一座城走到哪,你都不覺被這種風格遺棄,你都知道冥冥中有什麼在眷顧這個城市眷顧著你。

即便我知道,這城市其實犯罪率極高,陰污角落苔蘚叢生。

但我只是個觀光客,當個稱職觀光客的好處,就是有權只選擇我該要想要的城市氣味與記憶,我從他人的巴黎描繪中細加撿選,構建出一座獨一無二的專屬的排他的我的巴黎。因此,我的巴黎只是我的巴黎,不會是巴黎人的巴黎。

我的巴黎,有一部分來自七零年代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所拍攝的「巴黎最後探戈」,我走過了馬龍白蘭度與女主角有默契地前後走過的情慾長廊,空氣如此之急喘沉重、山雨欲來。我的巴黎,還來自上上世紀的波特萊爾,一本「巴黎的憂鬱」還躺在我的記憶一角,濃烈不曾去。我的巴黎,與盧貝松的疾速計程車雙雙飛車而過著名的艾菲爾鐵塔,塔前的廣場上,金凱利在蓋西文裡跳著花都舞影。


一直到爬上了巴黎鐵塔,這曲巴黎香頌還唱得如火如荼。我看著前日才坐過的小遊船在塞納河上輕流而過,在一座續一座美麗的橋拱中穿梭,橋在水面的倒影被大大小小的航行船隻震得餘波盪漾;遠眺新凱旋門附近,競高的大樓群像是築基於雲端的飄浮的天空之城。巴黎的舒適柔暖,讓好多情人自世界各地相偕至此,多少人就在河濱遊船上忘情擁吻。此城的浪漫印象,很大一部分得歸功於這些大力襄助的觀光客情侶。

還是走近了紅磨坊,黏人擾人程度不下泰國曼谷的皮條客才將我拉回現實世界。想像的情境裡,我拿著那根才買的長長的法國麵包長劍般刺他一記,俐落地劍收回鞘。

後來才發現幸好沒真如此做-那是多麼可口香郁的法國麵包啊!


巴黎的一天,極適宜在窗戶透進的天光中醒來。你知道,推窗出去,幾呎之遙,天光下的水果攤已經擺出,果色果香沾豔了城市一角;你知道,這一日,五光繽紛的白色大城,總有一個角落、一家咖啡屋、一個小公園,供你最貼心適意的偎靠。

巴黎的一天,極適宜在窗戶透進的月光中睡去。你知道,暖色調的夢境裡,月光還透了進,照拂你前一日的情緒殘波,眠得好眠;你知道,數個小時後醒轉,巴黎還在繼續守候,等待你又一天的歷遊閱覽,不嚷不急。

你知道,這是一種生活之態度,這裡,不只是巴黎。

Saturday, August 14, 2004

[奧地利] 在有葡萄藤的丘上


夏日在維也納,不去羅伊曼廣場(Reumannplatz)名聞遐邇的堤喜(Tichy)冰淇淋店享用香濃駐舌的各式冰品;不去佔地廣闊的普拉特(Prater)林蔭大公園,仰躺在油綠的大草地上閒散打盹;不去多瑙河畔,就著潺潺東流的河水緩神舒心,還有一個不遙之處等你落腳造訪,一座佈滿葡萄藤的小丘,一座讓你大嘆所謂歸回田園不正就是以此為終極的飄滿藤香的森林小丘。

這座小丘位於維也納北側,我以為,覽觀維也納景致的最佳制高點並不在那個有人作高空彈跳的多瑙塔,也不在那棟號稱是全奧地利最高建築的千禧塔大樓(Millennium-Tower),而是在這個北側的卡倫山(Kahlenberg)或是李奧波山(Leopoldsberg)上。在丘上,可清晰將維也納城、多瑙河新舊河道、在河對岸高聳的多瑙塔及聯合國大樓群納入眼簾。迴首左望,多瑙河更上游以及河畔的原野城鎮都靜謐地橫躺一方。



李奧波山頭有座廢棄城垣,興建於兩千年前,兩千年內幾度城毀重建。最重要的歷史意義,大概在三百餘年前,土耳其大軍揮戈西進,所向披靡,東歐諸國一一戰敗,穆斯林大軍順利推進維也納城外圍,才在奧地利人的奮勇抵抗下軍潰馬亂、退回西亞。相當意義上,此役守住了基督教世界文明,也為此後的世界宗教與文明重定勢力版圖。廢棄的城牆上,還有擊退土耳其人三百週年的紀念牌。

前史已矣,都不打緊。我這樣一個膚淺的觀光客,三番兩次來到這裡,當然不是憑弔歷史,撫牆追昔。這個山丘這麼深深攫住我的,是那滿目的清脆的綠,是那些順著丘勢起起伏伏佈滿丘面的飄香的紅葡萄藤、白葡萄藤。八月間在此漫步,最是可見纍纍成串的、在陽光下閃著魅麗光芒的紫葡光與白葡光。在過幾個月,這些芬美的果實都將化作瓊汁玉液、剔透盈閃。


沿著卡倫山路(Kahlerberger Strasse)緩步下山,二個小時餘,我如穿過一道道芳香織成的細網般行過望之不盡的葡萄園,當地騎乘越野車登山的人們偶爾與我擦身而過互相招呼問候,像我這樣隨意漫步者亦多有之,許多人在山丘間葡園旁的草地納涼居丘臨下遠眺維城,或是在路旁的木製涼椅上聊天閒話。一段兩小時餘的路程,我總是摩摩蹭蹭,處處留情,三個多小時後終於走到了山下的貝多芬小徑(Beethovengang)-維也納城內所謂貝多芬的故居(Beethovenhaus)何其之多,固然當年貝多芬寓所搬動頻繁,但是據言貝多芬確是在此徑上發想第六號「田園」交響曲的,該樂此景,完全契合,我完全不懷疑這樣的傳言說法!在小丘上散步,事實上在我腦際自動響起的背景音樂就是「田園」。

總是走到了努斯村(Nussdorf),無數販賣新釀酒的Heurige餐廳又在那誘惑我了,撥開自藤架上垂下的重重的葡萄藤進入屋內中庭,一杯冰涼的葡萄酒,或是一杯在天光下醇透的透著黃光的冰葡萄汁,最是此時的解渴良方。在有葡萄藤的丘下。

Friday, June 18, 2004

[台灣] 不能停止的世界地圖


這本書收錄的,是我過去四年來在世界各地晃蕩冶遊的確鑿罪證。的確是罪證,這段期間,每遇請了長假,友人們便像抓到了現行犯群起厲聲攻之:「又要去哪玩了?」到處玩耍,還這麼犯案線索處處,我總是友朋眼中不可饒恕的重犯!

四年三十幾個國家,或出差、或個人旅行,完全超出預期。倒沒有所謂「踏遍全球,灌爆護照」的人生大願,只是旅行這回事就像嗑藥一般,癮頭一開,哪還有回頭路走?一旦學會衝浪游泳,我再不可能只終日窩居陸濱遙望大洋了。我甚至開始伐樹造船,航尋一座叫做「世界」的大島。

航行的日誌搜羅於此,記載了途中風日虹雷、航徑座標。


習慣在旅行之後寫篇小記,一方面重溫旅程再沐喜悅、深化個人史的記憶與印象。另一方面,也和友人同事交換心得-每一趟旅程,總又多了那麼多的話題經驗可敘。惟在重新整理文章之際,發現幾年下來旅遊心情已然匹變,我看著四年前自己初次踏出國門旅行而後寫就的英國遊記,情緒高亢筆調天真,我彷若初生不馴的小獸,事事沾身事事歡;如今再旅行,觀察變了焦、感動移了處,一直不變的,只是那雙睜大了的好奇的眼。

如果說,旅行如同文化滋養,那麼這幾年來,我便是被餵食得極為臃腫的小胖子。不敢言之成長,但是我總恆常感覺到那種肚腹中的飽滿之感。我知道,這些養料,都可供我終身反芻、不斷深化。尤其上一年,旅程生涯的高潮,我前後造訪了東京、柏林、巴黎、紐約等世界名城,再加上里斯本、吉隆坡、日內瓦、佛羅倫斯、布拉格、布達佩斯、維也納、華沙、波昂、盧森堡、蘇黎世、開羅等大小城鎮,強烈的文化跌宕教人目不暇給。有了這些養分打底強身,我覺得自己益發在精神上精力飽滿、身强體壯。

感謝許多朋友在旅行過程中的諸多協助:在旅行社任職的Alex,好心給我諸多捷克資訊的Dana,溫情無限多的各國友人:Rodolfo、Elsa、Bjorn、Amanda、Deniz、Gyöngyvér、Branislav、Zarina、Lindsay、Martin、Dulce;感謝成書過程給我許多支持鼓勵的Felicity;感謝一直支持我的家人。

蒐集的篇章,歷歷的罪證,不過就是我找光的過程,推開窗,世界竟是沐在那麼一片大好天光之下,綠影森森、人城斑斕。

不能停止的世界地圖,還要繼續開展下去。

Thursday, May 20, 2004

[奧地利] Marbach小城故事


Marbach真小,德文原意為邊境之河,僅是個位於維也納以西百餘公里的多瑙河畔小鎮。一千多年前,一群日爾曼人自南巴伐利亞區遷徙至此,農耕水獵,逐漸有了村落規模,原本的荒原裡墾出一片綠野農丘,幾世紀來,這地區更開展成奧地利的葡萄藤園,酒香濃郁遠近馳名。千百年來,Marbach一直維繫著千餘住民的人口規模,這一千多的住民,農耕牧作,與大自然共調息,守護著自中世紀以來的酒香傳統,未曾遷變。

多瑙河畔,本非平坦的曠原,多的是起伏疊翠的綠丘,這樣緜緜相續的丘陵地形,便成了Marbach不管哪個角度看去均極相仿的一致印象。登上一座丘,往前眺望,通常是若大波起伏的地形,散見的幾戶人家,就在丘陵下、水道邊嬝嬝排著炊煙。多瑙河從西境蜿蜒而來,流水潺潺相續,偶有貨輪交通東西歐貨物,船前的奧、德、瑞、荷旗幟在水風中飄啊飄;或是在夏天,那些載著許多遊客的觀光輪悠緩而過,船上的日光浴的人們的太陽眼鏡要激起了一閃閃的反光。



往丘上爬去,有一座濃密幽森的綠林,植滿了或天然、或人工栽植的高大喬木,幾戶伐木維生的樵木人家錯落林內。初春在山徑間行走,未融的冬雪仍白毯般覆滿了林地,每行一步,深深的足印就在雪地裡落出一個人跡,長長一段路後驀然回首就會瞥見一列千足之印。觀察再仔細些,在聖誕樹林前還有些新鮮的蹄印,那是前來覓食的山鹿,只是聖誕樹頂一式灑滿了白灰,鹿群嗅嗅後知趣地了解此樹不宜啃食,還是該另尋它枝而去。春雪偶爾會撲天一陣而來,莫要慌,不過就是蓋過你才走過的足跡之後雪事便歇,這裡的土地神,是如此地容不得人跡。

夏天再來,山中已是綠意盎然,山澗在林裡清流而下,任掬一捧,都冰沁得讓你暑意全消。把自己滾入林線旁的濃綠草坡,躺仰望天,有風的絮語與雲的輕喃。Marbach的葡萄藤林,開始傳來了藤葉香,或紫或綠的葡萄,已經如蚌珠般纍纍成形了。

小鎮的丘上,一座喚作Maria Tafel的中世紀教堂。來自奧匈領境的人民幾百年來赴此朝覲、與神對話。教堂外的石牆,爬滿了美麗的紅葛,幼葉乍如心型,成葉已成掌狀。數百載的春夏秋冬,這些紅葛去之又來,年年新紅,伴著河畔的住民歲歲聽鐘、年年彌撒。

鎮裡的店家都小巧古樸:一家百年的小鐘錶店、小文具行、小鐵舖,迷你的郵局只有兩三個櫃員。比較多的,是臨著河的餐廳,及供給遊人休息過眠的Gasthof。每年夏天,總有許多來自德瑞境的遊人在此度假,悠閒騎單車,或在多瑙河裡戲水泡暑。


這所小鎮的住民,是怎麼樣的面貌?擁有怎麼樣的心情?沒被吸納到附近大城如維也納(Wien)或林茲(Linz)者,不盡然是老弱。好些從事農事的青壯年,一輩子就在此生成茁長初老,不確定是否甘之如飴,但他們可不必如城裡人般大老遠跑來花錢度假。夏天天光漫長的傍晚,你自可在多瑙河畔的船塢酒吧餐廳內,看見他們啖食飲酒,聽見其聊天暢懷的朗朗笑聲。

這年新釀成的紅白酒,甜甜的酒香漫滿了Marbach小城,小城故事醉浸其中,掘都不盡。

Tuesday, April 27, 2004

[台灣] 風火新竹



Hsinchu, Taiwan

新竹古名竹塹,西元1733年淡水同知徐治民以莿竹圜植為城。舊名還較現名更有韻味,尤其想像此多風之區,大風掠過綠竹群的沙沙響聲,竹葉的清香,與聳聳攀高的竹節,為「高風亮節」這樣的字辭演繹了一個十足具像的美好場面。

新竹的風遠近馳名,風城之名不脛而走,就連新開的大型百貨商場也以此而命名,英文名喚作「Wind Dance」,風之舞,仍舊美名。不過初來乍到新竹之人,沒遇著對的時機,大概也難想像所謂風城到底何般?何以一個看來如此平凡的台灣中型城市逕自搶走了如此封號?

新竹的大風,沒親身經歷,怕是難以感同身受。猶記得初初遷至新竹的那月,平凡的秋日午後,我出門踩街熟悉環境,滿天風沙欺迷了眼,外衣、褲管內漲滿了風啪噠啪噠響,像是裡頭躲了隻極欲探頭出來的寵物小狗不斷鑽動。我的直覺告訴我:颱風!照這種氣盛風凌的景況,怕是大颱行將壓境。狂風,一向就是颶颱的前端忠貞哨兵。


騎著機車往南寮漁港方向而去,真就要禁不住那樣的偏風襲擊了,若非極力扶穩龍頭,也不知幾回我就要一頭栽進路旁人家門廳。半吹半就到了漁港,根本就是進了暴風圈,舉步維艱,幾個老婦將販賣的風箏掛在竹竿上,那些鷹式、蝶式、鯊魚式的風箏在半空中獵獵作響,呼號著要往更高處飛去,賣給兒童的七彩的塑膠風車則以極高轉速同樣暈人耳目。我不能站離海堤太近,要不很可能,夜間新聞就要出現一則男子在新竹落海的社會新聞報導。


晚上回家看氣象預告,天氣可好呢,不但沒颱風,太平洋上一片朗闊舒活,別說颱風,就連雲也沒一朵,雨都不降一滴。

我的窗猶讓風給吹得框噹框噹,當下讓我心生警惕:好個對我下馬威的通靈城市新竹。

這怨一開始結得深,倒也方便我開展此文第二個命題:火的新竹。

倒不是說新竹是同台中一般的火城,消防員眼中的惡魔城。也幸好不是,風火同源,肯定祝融不斷。

新竹的第一把無名巨火,延燒在交流道附近的遠近馳名的新竹科學園區。台灣的經濟命脈如此側重科技產業,其中許多大廠,又紛將總部設於這個成立於七零年代的科學園區,幾十年來的繁衍生長,說新竹科學園區是台灣經濟命脈之咽喉與火車頭應不為過。報載,新竹地區平均國民所得位居全國第二高僅次於台北市,憑靠的,還是這個為台灣賺進大把外匯的科學園區,及在其中孜孜矻矻工作的萬千員工。

每每一說我在新竹工作,那些許久不見的親戚鄰居,莫不繼續追問:「在園區嗎?」然後一式地睜大了眼:「哇!」彷彿進了園區工作,就是「昨日死,今日生」,脫胎換骨,鍍了金身前程未可限量。

非也非也!難道你們沒看見那把火嗎?


難道你們沒有看見那把妖幻的燃眉鬼火嗎?沒在此工作,你不會曉得這些響噹噹的科技公司在國際市場上面臨了多少來自全球、來自彼岸、來自島內的劇烈競爭壓力;你不會曉得,多少人在工作日與休假日日以繼夜、不要命地追趕業績追趕訂單追趕利潤追趕只早那麼幾日幾小時的研發或出貨速度;你不會曉得,這些極度優秀有效率的大公司通常只是歐美更巨型企業的委任代工廠,卑躬屈膝賣命而得的僅僅是總數零頭之一丁點利潤;你更不會知道,這群優秀的台灣精英們如何因工作而身心匱乏再無餘力在僅餘的一點點私人時間好好經營生活經營人生-工作與生活的天平上,砝碼永遠極不平均地匯攏到顯而易見的其中一端。

原本燃眉的火,長時間後往往也焚了身。身上鍍的金,顯然並不防火,更何況,多數公司只有能力鍍你延展性不足的K金。

晚餐後到公司周圍散散步,一車車川流不息上晚班的菲律賓籍外勞才被大巴士載進倒入園區,像是鍋爐中的黝黑煤滓,廿四小時不間斷繼續燃燒度火。

那麼,就逃開園區往城裡去吧!

新竹車站,日據時代遺留下的古建築,遠觀之頗有古意,淡駁色香猶在。站前的交通,卻如充滿銳齒大鱷的護城河,讓你心驚肉跳左閃右躲進不了城。那些歪斜遍地停放凌亂的汽機車,就把狹窄的站前廣場團團佔滿;中華路中正路與民族路車流動線紊亂,幾個大型巴士招呼站也一起助紂為虐,汽車、機車、行人、巴士仿似一場忘情嘉年華,你儂我儂分也不開。

新竹站內,腹地明顯不足,永遠大排長龍的售票口昏暗擁擠,人龍一路擠挨至騎樓,人龍尾端,被來往穿越的行人不斷衝散。遇著下雨簡直是惡夢,一地一身沒的逃的濕,不排不行,排了注定一肚子火一胸腸悶。欲搭火車,至少得早二十分鐘開始排隊買票,要不肯定來不及買到票而要火著一臉看著列車隆隆出站。

不搭火車,往中正路去行吧?騎樓裡崎嶇不平佔滿了攤販,摩肩踵的高密度區,塞住的人流與馬路上的車流一樣緩慢,騎樓攤販上烤煮著玉米,一帆布攤開滿是小小髮飾細物,有人沿路塞給你幾頁廣告單,唱片行裡,高昂分貝的音符也逃出來與你擠街。氣真悶,逃到窄仄的人行道上,怎奈停滿了違規的機車,一彎一拐,還得小心不要撞上電桿。或是到城隍廟吧,可憐的城隍老家已被四周商家團團圍住而不見門楣,酸梅湯、眼鏡行、牛舌餅、珍珠冬瓜冰、現榨果汁台灣大杯大,米粉貢丸自然不消說。廟外的商家群之外,循例仍停滿了機汽車,違規者居多。總之亂。那無處不在的「亂」,我總覺像一把將欲焚城的沖天野火。

這一天總要以頭疼欲裂收場。不斷驚醒的夢中,一直重複一樣的靨境,新竹市區溷濁的空氣下,誰人在搧風燃火熬煮一鍋濃度極高的冒著泡的毒湯。

閩南漳、泉州的<渡海悲歌>唱:「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我總好想把「台灣」兩字偷偷置換成「新竹」…

還好有十八尖山!唯一的欣慰。


十八尖山聽來雄偉,實則只是位居新竹市區東南方的擁有十八個山頭的小丘,沒有大小霸尖山的崢嶸,也沒有陽明山的秀麗。但在流火處處的新竹,這樣的山頭卻是難能可貴,幾條步道也算曲徑通幽,稍解都市人的氣悶胸窒。尤其寶山路一側的登山口,植滿參天樟樹,登山前已是古意幽深、綠海襲人,登了山,汗流幾分,坐在園內無數的石觀音旁喘息時,你才又發覺生命又被你拔河回來幾分。

越過寶山路,還有人煙罕至的高峰植物園,也是座山頭,卻較十八尖山更為精緻整頓,是新竹市最值稱許的公園(千萬別跟我提新竹公園!),園內遍佈火焰木、馬尾松、台灣肖楠、海檬果、血桐、大葉桃花心木、小葉南洋杉、刺竹與楓香。累了倦了,就來此一遭吧。雖然登頂正好望見對丘滿山佳城墳石,但此處卻是新竹境內最無鬼火之處哩,我認為。

是為風火新竹記。

Thursday, April 08, 2004

[南韓] 大城小記 - 漢城


※ 汽車與金屬

都說韓國民族性剛烈,嗆辣特性一若其傳統食物,為求國族欣榮,通常是舉國上下卯足了勁,一心一德,貫徹始終。韓國財團式的經營模式成功拱起了汽車、家電、通訊及化妝品等產業,與美日歐大國競逐國際;足球場上,那幾十萬人擊著鑼鼓,如癡如醉,齊一的擊掌與加油聲以為己國球隊加油的場面尤其教人印象深刻。

從仁川國際機場至漢城的路上,仔細觀察周遭車輛,果然一個多小時內所見除一輛德國BMW外清一色全是韓國國產車:大宇、起亞、現代,愛用國貨之程度叫人心驚。我不禁揣想造就此境如此高密度韓國車的可能原因,一是進口車被課以高關稅,二為個人愛國心驅使,前者可議,後者可歎,韓國人的民族性,是可以與台灣人如此大異其趣的。

相當程度上,汽車品牌的雜沓程度適足以反映出兩國的基本民情差異:韓國人忠貞不二愛用國車,成就足以匹敵他國巨人的大型企業;台灣車市百花齊放,日本車、美國車、德國車、瑞典車…,果然就孕育出了擅打游擊的驍勇的中小企業群。


近來國際鐵金屬類的短缺造成了金屬物價的巨大漲幅,嚴重打擊了在韓國極為重要的汽車與造船工業,我在媒體上看到的報導,開始有大學教授發起捐贈金屬的活動,將家戶不要的金屬類鍋碗瓢盆與各式工具,蒐集整理捐贈給遭逢危機的相關中小企業。時間再往前推幾年,九七年的亞洲金融風暴,韓國險些經濟亡國,全國上下一共捐出了相當二十億美元的黃金珠寶以協助國家度過難關。韓國人說,幾世紀來,大韓民族遭遇了多少危機巨變,那給了我們在危機中整合團結的堅實力量。

所言不虛,讓人嘆為觀止。那種連結密實的民族性格。

不過,稍後的版面報導了另一則訊息:與台灣情形相同,鐵價暴漲,韓國境內的金屬製街牌、鐵門遭偷竊販賣的案例頻仍。國性之外,民族性之外,人性之私的力量在此同樣不可小覷。


※ 地鐵

漢城地鐵系統緜密發達,八線彎彎曲曲的營運線路造就蛛網密佈的地底交通網絡,不管哪個城內據點,都僅在地鐵站的幾步之遙,遊人之福音。地鐵站內標示分以韓文、英文及中文顯示,車上廣播除韓文外並佐以英文,對他國旅客而言,只要搞清車行方向,其實相當容易搭乘。

十足便利,但不舒適。

漢城如此之大,漢江南北駐紮了上千萬住民,地鐵站上逢假日與上下班時段便要人滿為患。不時興排隊這事,候車時人們各據一方,等到車將進站,全往車門口匯攏,車門一開,管他先下後上,不分男女老少一股腦往裡衝鋒陷陣找尋座位,驍勇剽悍無人能敵。

總叫我好懷念台北捷運的上下有序。

倒是年輕人讓座耆老的情形令人安慰地普遍,只是見了幾個叫人驚心動魄之例:年輕人才起身欲讓座給前方長者,更遠處的一位老先生已經拔山倒樹往此衝來搶座了…

※ 密技

台韓兩地間幾十年來在運動場上爭戰激烈,幾番的棒球、男籃、跆拳道對戰,尤其總吸引成千上萬的觀眾,是例行高潮賽事。我相信是媒體放大之故,印象中總有韓國球員「手腳不乾淨」、好「暗打拐子」;在韓國出戰地主隊,尤其需要注意有無「愛國裁判」在場。


不管是不是屬實,總之帶著這樣的情緒與印象,韓國球員裁判的一舉一動,動輒得咎很容易又被對號入座,再更強化如此的惡劣形象。

倒是兩年前的世界盃足球賽,這個印象「脫亞入歐」出口至了歐洲,幾番打敗了歐洲强隊西班牙與義大利,沒嬴到多少光采卻惹了一身腥。原因無他,還是這個球場上的「密技」使然。

尤其對役義大利的比賽,裁判判決的明顯不公讓義國舉國譁然。我的一位義大利朋友說,當時在義大利便有日本旅人被誤認為韓國人而遭痛毆,這樣的案例後來擴散至歐洲其他諸國。乃至網路上有了封傳載十分熱烈的電郵,教非韓裔的亞洲人如何以各國語言說:「我不是韓國人!」以保護自己。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德語…

再更後來,「韓國」一詞更演化為一形容詞,意指好作弊、行事不夠磊落。一句「你很『韓國』喔!」可是極嚴重的人格指控。

想來叫人莞爾,不過一定程度上,這反映出了韓國人在運動場上求勝一搏的至高企圖心,仍舊可敬。

※ 藥令市場

來到漢城,千萬不要錯過京東藥令市場。這個巨大的中藥、韓藥市場,真是此生我所見過之最,才出地鐵站,一股濃郁的藥香迎來,出地鐵的階上,已經有農婦們擺地販賣各式不知名的藥材,地鐵內外,人手數袋以黑色膠袋裝著的藥材,香味就這麼隨著人群的移動而遊移著,所謂暗香流動。


市集上販賣的藥材,知名的不知名的無奇不有,舉凡乾的濕的根、莖、葉、花、果實、種子,無一不入藥。光蕈菇類、蔘類就數不清數種,那些草莖、木幹、乾柚紅棗、枸杞桑麻,不只在嗅覺上迎著你,在視覺上更是教你大開眼界。你不知道,那樣的竹屑、氣鬚、塊狀莖、風乾葉、果實,不管是粉狀、片狀、粒狀、條狀、不規則狀,原來都成藥令。

也不只是植物類,曬乾的蛆,硬如鐵塊的蜈蚣、黑色的小蟲乾繼續挑起你的無窮興致。所有這些藥材就這麼一袋一袋、一桶一桶置在商家前、行道上,一整個區塊的商家,就被這些藥香給濃密包圍,鼎沸人聲,盡在這個傳統韓藥國度泅游浮沉。

拐個彎進了傳統市場,另一番教人興味盎然的天地。所有小販的叫賣聲都成曲調,尾音拉長揚了好高,此呼彼應像在唱合調。基本上氣氛與台灣市場相彷,只是販售物品大異其趣,這裡除青菜外,以醃漬物品為大宗:醬菜、漬瓜、豆芽、海帶,無不鮮紅誘人。韓國飲食嗜辣,當然這就不乏辣度不一的紅如熾火般的辣粉、辣醬、辣菜,濃稠、顏色深淺各異;那辣椒亦是青紅大小、各式不一,我猜想,在韓國,對於辣的相關形容詞大概就像愛斯基摩人對雪般有著極為深刻多樣的辭令描述吧。

※ 儒學

韓國文化典出中國,社會倫理階級脈絡分明,儒學文化早已內化為韓人生活之一部分,君不見漢城幾座宮殿:景福宮、德壽宮、昌德宮,如此之「儒名」清晰身分可辨。宮廷造景與中式建築大同小異,大殿前之節慶祭典、衛兵交接儀式,從漢文化傳承者之一的台灣人眼裡看來十分熟悉,只差服飾不同。


所不同者,韓國人將這樣的文化視同自己的文化妥為保存、大加發揚,絲毫沒有「去中國化」與否的問題。那是一種民族的自信,一種文化之執著,是一種「不匯百川,焉得大海?」的氣勢。

韓國文化之發展或不若日本文化之細密幽深,然則韓文、韓舞、韓食、韓樂幾百年來早已自成一格,韓國文化,成了韓裔人民族裔認同之源頭,亦成為世人辨識韓人之標的依據。

台灣這廂還在嚷著去不去「中國化」的問題,畫地自囿,自廢武功,不管統獨立場,於我而言都十分可笑可議。

四月初,在往韓國青州附近俗離山國家公園的路上,看見許多韓人在青丘墳土上為祖先掃墓,我在想,總算在這點,台灣人終於還沒給偏廢掉。

※ 國際城

戰後幾十年內,漢城先後辦了世界級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及世界盃足球賽事,在國際上掙得了相當的能見度。作為一個夠格的國際都會,漢城的努力,其實相當可見。幾年前啟用的仁川機場新穎氣派,早將老舊潮霉的桃園中正國際機場遠遠拋在身後,聯機場捷運縱未完成,然而數路機場巴士標示清楚、四通八達;新的漢城車站明亮挑高,寬敞大氣,天光透過鋼骨架高的帷幕玻璃進站,如同國際機場般的巍然氣勢。車站匯聚了火車與地鐵,以及在今年四月甫通車的高速鐵路,韓國人驕傲地在電視新聞不斷播放相關新聞,韓國,是世界上少數擁有高速鐵路的國家之一。


地鐵網路堪可當作一座大城發展的指標,漢城之捷運,線路繁密緜長,硬體建設也是已開發之國際水平。地鐵站內,以及地表的城市,清楚的韓文與英文標示。在各觀光景點,星羅棋布佈滿了旅客服務中心,提供相關旅遊訊息:韓文、日文、英文、中文,甚至德文西文,服務人員口操英語熱心解說服務,資訊不間斷、熱情不打烊。

漢城戰後的發展,約莫與東京台北同為奇蹟。摩天高樓林立,各國際企業的總部分支參天而立,又是一個東方曼哈頓。條條大路平坦寬闊,行道樹亦整齊而列。上下班時間,看著深著暗色西裝套裝的上班族們匆匆而過,與東京、倫敦、紐約街頭根本無異。只不過這裡的人種純度較高,多是韓國人吧。

韓國政府戮力保存發揚的韓國文化不僅在景福宮、昌德宮、德壽宮一類的皇宮大殿,更在仁寺洞地區巷弄間的傳統韓屋上,妥善的規劃與引導,讓一個又一個據點成了文化保存區,既成全了文化傳承,也吸引了更多的他國觀光客,一舉兩得。

觀光產業發達與否的另一指標,乃為紀念品產業。在南大門商場,客源鎖定為外國觀光客的商家,提供了無數俱韓國獨特風格的小玩意兒、小紀念品:書籤、木雕、面具、韓服、銅鑄韓偶…。在台北,想要特地找個賣台灣風景明信片的商店都還不可得哩,兩國在觀光國際化程度上的落差,在此可見一斑。

與台北一般都待努力的,可能是住民的外語能力。行走漢城,點餐找路,倘真遇到了需要當地人幫忙之處,請最好說韓文,英文縱為第一外語,不分老少,我的經驗是不通不通,請說韓語。


※ 韓國人

有機會與兩個韓國女孩閒聊,談到外語,說是除英文外,第二外語多為西班牙語、德語、法語。「不過這幾年,學中文的人慢慢變多,去中國留學成了趨勢。」其中一個女孩說。

「那,你們會說日語嗎?」我問。

兩個女孩異口同聲搖搖頭:「我們是韓國人。」

答非所問,但相當程度上反映了日韓關係與韓國人的自矜自負。

Tuesday, March 30, 2004

[奧地利] 湖濱散記 - 費爾登


費爾登乃奧地利南方邊城,離奧國政經文化中心維也納有350公里之遙,加上地處奧地利與鄰國義大利及斯洛維尼亞之交界附近,讓費爾登之氣味反而更接近北義的閒散舒緩。不僅是建築式樣不同於奧地利其他各地,事實上這裡就連生活的步調也像蝸步,傍湖漫步,不看路招看板,你真會以為自己置身地中海畔的北義海濱。

原因無它,自上世紀初來,費爾登一向是奧地利的名流渡假勝地,青山環繞,碧湖幽幽,除了天生麗質的好景致,更因緯度稍低、距地中海更近而有較為溫煦的天候,舒適宜人,每年總引來大批遊人。春夏之際,天空藍得尤其徹底,湖水涼且清澈,富商名流們莫不迫不及待湧入這座小鎮,回到他們在湖畔的雅緻別墅,或者入住臨湖而立的高級度假旅館,懶懶幾日好風光。湖畔往往蓄養著濃油的鮮綠草皮,草皮上一字排開的藍白相間豔色躺椅,被朵朵鮮黃無比的大陽傘罩住,在躺椅上行日光浴若倦了筋骨,大可起身一躍而入幾步之遙的弗特湖,在麗山環繞的澄澈水裡游泳,白條蛟龍,每回一抬頭換氣都見好風好景,這假,怎能不讓人心曠神怡重蓄飽滿精力?



好山好水,自然又讓富人給佔領了。據說,沒在這兒置個產,在奧地利便不算躋身「上流社會」之林,環弗特湖擁有全奧地利僅次維也納最高密度的政商人士或藝人住民。

在湖畔的幾座賭場,提供了這些名流們衣香鬢影、一炫財富的重要場合。入了夜,豪華賭場內透露出億萬金光,晶燈碧閃,笑語喧闐溢出了室外。賭場外的露天舞池,現場小型弦樂隊的即興伴奏,不分男女老少,許多人在史特勞斯家族的華麗圓舞曲中舞波搖曳、曼妙生姿,舞功各個了得。

我初到費爾登的這個下午,鎮上正舉辦「花與車」的遊行(Auto-Blumen-Corso),車隊長長蜿蜒一望不盡,看看車牌多是來自奧地利、德國及義大利的豪華敞篷車或者古董名車,每輛車擦得瑩亮的引擎蓋上各好大一捧妍花麗草,緩緩駛過克拉根弗特街(Klagenfurter Strasse)後留下陣陣幽香迴之不去。富庶如德奧兩國本就擁有歐洲許多國家難以匹敵的高密度豪華大車,來到費爾登,似乎更這樣的車才成標準車種,氣勢,若地中海岸之蒙地卡羅。


兩側列觀的人們倒是毫不忌妒熱情地與車上的司機乘客揮手,在極短時間內眼見這麼多名貴車輛而不需付費,也算是不虛此行。

我所欲下榻的青年旅館,在離費爾登還有2公里之遠的湖畔,繞著湖找她時,途經沿岸無盡的咖啡座與豪華Villa,湖面上盡是風帆游人,夕陽斜暉將一切鍍滿金光,視覺上極舒坦的一段豪華路途。找著了青年旅館,較之週遭建物毫不蒼涼寒蹇;索價低廉,美景卻不稍折扣。完善的基礎設施,除了室內的泳池,穿過外頭的草皮樹林與沙灘排球場,就是一個絕美的天然游泳池-弗特湖,免費的美麗的湖恣你狂歡享用。

入住青年旅館的,不僅是所謂青年,許多家庭舉家棲此度假,湖畔的棧板上,多的是親子嬉遊的歡樂笑聲。湖水澄澈、波瀾不興,最是盡釋壓力的理想地點。


與青年旅館的服務人員攀談,說是環繞弗特湖,還有許多美麗小鎮,欲飽覽湖光山色,搭乘遊艇最是經濟實惠、盡收美景。買了來回票,只要時間夠,大可到一站逛一站,完全愜意至極舒適無壓。該日我依言乘船遊湖,果然叫人屏息的一段美麗航程。

隔日起了大早,滿湖的白霧煙波,濃不見對岸,只一舟輕帆,若隱若現蕩在湖埠一段距離之外,另兩隻天鵝在那兒滌身飲水。有晨泳者兩三,像是在一幅印象派的畫作中漸游漸遠而去。

滿足地把自己躺在岸邊的木棧上,不是上流社會的人,此刻我卻擁有最上流的豪華享受。

Saturday, March 27, 2004

[奧地利] 一道彩虹 - 記維也納同志遊行


這個下午,維也納市瀰漫著一股異於平常的氣氛。一點多,平常於環城大道行駛的一路、二路、D路、67路等各路電車全都停駛,道路都被封鎖禁止各式車輛進入了。這個平日難得清閒的大道,如今被兩側的梧桐綠蔭遮蔽而無車喧戾氣,像是平日給油脂阻塞難暢的血管,終於好不容易等到主人斷食清腸,而得舒緩暢涼。嵌於路面的電車軌道,如今在其上壓踏行走的,是各路漸聚漸攏的人潮。像是熱門音樂會的開場前,人們在暖場音樂聲中交談走動、在喧嘩嗡響中不斷地引頸企盼倒數計時。

有承載於貨車上的大型音箱播送著熱力的舞曲,嘉年華般車上掛滿了七彩氣球,一簇接著一簇熱熱鬧鬧繞匝全車,一束繫在車頭後視鏡位置的氣球迎著風在那不斷搖曳晃動著。車上除了氣球,有的還圍了重重粉色布幔,收妥輕懸在車沿,或是有瑞氣千條的亮片彩帶,在風中沙沙翻飛,與更多的標旗海報爭著眩人目光。



車上的人,全都快活附了身,就著舞音俐落地搖擺身軀,身體的律動是音樂波幅之無限延伸,兩者契合之至。標準的衣飾,就是以最少的材料引來最多的驚嘆,赤身者不足為奇,這裡多的是化妝舞會士的華麗道具:紗網般罩身的緊身黑背心,其上印拓滿滿的字母符號遮不住底下的肉身顏色,一件麻布碎格花帶長長流蘇的披風,極風格地隨著主人湧動旋舞;少不了瑩亮反光的造型太陽眼鏡,與頭上包紮的墨黑頭巾相映成趣。或者是羅馬式的褐皮戰革,兩條皮革帶斜繞頸側至腋下,在胸前交叉地方的一個大圓亮銅環在太陽下閃著惑人銀光,戰裙下的豹皮緊身內褲清晰可見。車隊旁,幾個身上灑滿金粉,裸胸上繫著寬黑領帶的男子在發送著碎紙傳單。

四周圍觀的遊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無不拿了相機歡喜獵奇。某個人群多處突然一陣騷動,原來是有電台正在訪問一個全裸的遊行參加者。

一輛車上傳來非洲戰鼓聲,車上的肉色人影擂鼓擊掌、仰天一嗷,兩點正,啟駕遊行,硝塵漫漫,樂聲震天。


彩虹旗海就這麼撲天蓋地而來,旌旗滿天迎風獵獵,數萬個遊行參加者執著氣球、搖著小旗,一路舞著樂音前行。每部車各有主題、來處各異,男男、女女、變性者,迷彩軍車,神鬼戰士,羅馬軍團,皮衣部隊,海軍大兵,警察,變裝族,政黨,重型機車族,虐與被虐一族,演藝界代表,同志人權促進會,酒吧廣告車。許多車上,沿途將大量的保險套灑向群眾,車上的飛吻與笑聲像是重力的機關砲彈達達達掃向兩排列觀的旅人與住民。

攤販車隨著遊行車隊販售酒精飲料,銷路極佳,色酒合一,氣如貫虹,環城道不一會擲滿了凹陷的啤酒罐。維也納難得如此地此日狂歡、藩籬盡釋,整環城道上盡是手執手、擁吻的男男、女女、男女。快樂的音響極高分貝。

一旁維安的幾個正牌警察,倚在BMW的重型警機車上,沒有表情地看著汩汩流動而過的人潮,看不出他們的情緒。

緊跟在遊行隊伍之後的大型清潔車,幾分鐘後便將滿地的傳單酒瓶清除一空。過不久,封鎖的城道又將開啟。


遊行隊伍繞城一周時經三個半小時,活動當然不就此結束,除了人群全要湧入博物館區廣場的大型露天舞會,繼續一番精力狂洩,是日的不羈之夜據說才要在全城各地酒吧舞廳熱熱烈烈地開始哩!

Sunday, March 14, 2004

[美國] 大都會傳奇 - 紐約七日


※夢土

世界上大概再沒有一個承載著這麼多熟悉景物、但是你卻未曾到訪的城市。出發前,你把蒐集來的資料一一攤展開來,巍巍曼哈頓,華光四射,發現你曾從各式閱聽媒體耳聞得見的景致建物充斥其中,只是點點熟悉構成不了面的熟稔,你指著其中一棟大樓暗想:「這,不正是之前我在某某影集中見過的嗎?」像是在指認一條前夜夢中出現的路徑,明明十分熟悉卻苦於線索全無。

紐約,每個現代人佚失的記憶之城。

你終於抵達甘迺迪機場,返回夢中,與記憶相互擁抱指認。果然是地大車大的國度,地鐵錯綜盤根養著帶著鋼輪的隆隆巨獸,你忽一會兒在Canal Street竄出,中國城、小義大利,擠擠挨埃,似是萬流歸此;再一會兒走上了百老匯,在時報廣場被千萬色廣告牌的滔滔芒影淹沒;等到出林肯中心站到中央公園,視覺上終於舒緩了些,卻突然發現怎麼每座油綠草坪都給柵欄圍了起來,你忌妒地望著那些獨享草皮的松鼠群們,在這個夢城開始生起一股微微忿怨。

都說美國是民族鎔爐,而紐約又是美國之最,不到這兒走一遭,你還不知道這口爐子原是如此沸沸而揚、百色雜陳。在歐洲諸城,除巴黎外,大抵就是白人天下,畢竟是白人文化的原生之地。在紐約,你愕然發現其實這好似一個野生動物園,大叢林裡、大莽原上,各式不同體型顏色氣味的靈長類動物穿梭奔走,口吐不同音調的語喃、嘴銜各式不一的獵食。你行到不同族群的聚居之區,總是驚訝一個小小曼哈頓怎能如此旗幟鮮明標誌出這許多原味十足的族裔地域。

然而所有人在各區活動時又都如此老鳥爽利,所有人都世故老練、所有人都自信昂揚。世故,是在此城落腳生活的綠卡護照。你看著許多人俐落地扳開地鐵車廂門一躍而入、你看著華爾街上衣裝筆挺的人疾速地咬著熱狗準備下一番廝殺、證券交易所外警備森嚴的槍支獵犬、幾步之外的健身中心,利用中午運動舞蹈的人滿滿擠了層樓,律動規律從一段距離以外的落地窗外觀來很是一番黑色幽默景緻。你暗自讚嘆了一番,好個世紀奇景。


※百老匯

我的百老匯經驗,說來慚愧。旅居紐約、下嫁美國已經好數年的大學同學S好心給了我建議:多少國內外遊客每日排在時報廣場TKTS攤位前長之又長的隊伍購買百老匯歌劇折扣票,別!就直接到下曼哈頓Front Street上的TKTS另一駐點去買吧!省下多少時間。況且那兒離南街碼頭十七號碼頭極近,買了票,順便到碼頭逛逛,矗於泊船碼頭一旁的摩天巨樓群,是世上少見的奇異景緻。臨河遠觀布魯克林大橋,更可見其典麗氣勢。

果然排隊人數極少,售票亭開亭前十五分鐘到,我排在第三位,前面排著身著洋基外套的老先生老太太,也是觀光客。

可能是折扣票之故,可供選擇的劇碼不多,百老匯劇「歌劇魅影」上回已在倫敦看過,其他幾齣並沒特別吸引我,幾經考慮買了九六年推出並獲當年東尼獎的下百老匯劇Rent。

慚愧的事還沒提到。那幾日,水土不服患了感冒。出國前剛拔了智齒,智慧商數本就大幅降低,腦筋一直不清楚。十幾個小時後到了紐約,每日每日目不暇給的各式視聽覺衝擊更是讓我眼花撩亂、不辨東西。第二日起,精神狀況轉差,鼻水直流,我像個骯髒的小孩垂著鼻涕還極不認份地四處玩耍、全城漫遊。晚上回去前,就到商店買二公升裝的礦泉水,竟夜喝水,我僅有的水療法常識,只盼把病毒稀釋、溺斃,還我軀體河山。結果是,夜裡每一至二小時醒轉一次,上廁所,再喝水,再上廁所、喝水,一夜下來,眠無好眠,體力沒恢復多少,倒覺自己一身水汪汪的腫,那兩公升的寶特瓶桶,殘水無多。

鼻涕照流,怎一個慘字了得。

果然,一路慘到我在紐約的第一齣百老匯劇。我依稀記得,那是多麼活力生猛的劇碼啊,年輕的演員們各個演技生動、歌聲撼人,坐在第二排的我很可以好好仔細聆賞享受其表情其聲音其劇情的…

我大概在十分鐘後開始與睡魔搏鬥,明明舞台上劇情鮮明、朗朗而進,充滿生氣的現場效果,中氣十足的不插電歌聲一陣續一陣,我卻像是給下了迷藥,頻頻點頭,只覺那些聲音像是夏日午後的蟬鳴,唧唧復唧唧,聲音像給一層絨布罩住,漸漸拉遠、漸漸減弱。我知道我的頸子上了彈簧,一點一垂、一垂一點。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男主角來到離我僅二呎之遙的前台重重跺了一步將我驚醒。我不好意思地將頭努力撐起,另一回合的拔河,點頭,點頭,點頭,直到失去意識陷入完全昏迷。

下一回醒來,已經是第一幕結束,我在掌聲中驚醒,趕忙起座奪門而出,多麼希望我的床就在門外讓我一躍而入沉睡萬年。

事後只一個小小願望:當日坐在身旁身後的許多人千萬不要作如是想:那個附庸風雅、花了大錢來這睡覺的粗鄙華人!破財事小,壞了國族形象可不好。

慚愧慚愧。


※艾利斯島

他們一家人是在薄暮時分入了紐約港,幾十天的航行,終於渡過大西洋,進入美國這塊「應許之地」。在夕色中見到在此矗立尚不到十年的自由女神像,全船的人無不登上甲板,欣喜望著巨大的雕像張大了嘴。多少的既往苦難將要過去,美麗的新世界就將來臨,像是傳說中一般。

然而,「是這樣嗎?」每個人心中還是有一絲絲不安。

一八九四年,遙遠的東方正歷經戰亂,血淚中台灣在馬關條約後被滿清割給了日本。地球的另一頭,十二小時的時差,這家人也登上了血淚之島、希望之島-艾利斯島。

那幾年,美國社會掀起排外浪潮,外來移民不斷遭到攻擊甚至謀殺。聯邦政府決定設立委員會,嚴格執行移民配管制。數百萬自大西洋岸而來的移民,在獲准進入美國本土前,都得登島接受健康檢查認證。

小小一個島擠了幾千人,房舍內擁擠難堪、溽濕腥臭。在那個等待的夜晚,四處傳來十數種不同語言的夢話。擔心流言成真,這家人完全不敢與他人接觸講話,生怕在這惡劣的環境裡感染了傳染病:天花、腮腺炎、砂眼。一但被驗出病原驅逐出境,就得再回返萬里之外的貧困的家鄉。

怕只怕不能全家通過檢查登陸美國…

負責接待的人員怠慢無禮,視他們如草芥,彷若,他們是被不遠千里押回的萬惡的戰囚。

母親將近幾日不斷咳嗽的小孩緊擁入懷:「沒事的,只是感冒。」

「只是感冒」,她在夜裡不斷祈禱上蒼。


※帝國與大廈

從擁擠的梅西百貨逃了出來,一仰首,那棟傳說中的帝國大廈就在不遠的前方擎天而立。紐約是個適於行走的城市,行道平坦寬闊,人行道兩旁商家不斷,無一不吸引了各地而來的人潮。然而行人是如此之眾、如此之擦踵並肩,乃至你覺得這短短一段帝國之路,竟要走得如此迢遙。

你向來對太過擁塞的觀光大點有些排斥,但是到了這裡,卻突然湧生登帝國以觀帝國之衝動。

美利堅合眾國,廿一世紀所僅存能呼風喚雨,但也招敵無數的大帝國。

二年多前的一場恐怖攻擊效應猶存,安檢關卡一道續一道,彎彎曲曲的人龍擠滿了售票亭前的小小空間。資料載,每年有三百五十萬人登上此樓展望台,自一九三一年開放以來,已經有超過一億一千萬人蒞此參觀,仍不斷自世界各地而來的人們尚在繼續努力將此數字衝高。一則帝國之傳奇。

買了套票,登八十六樓觀景台前,你先至另一樓層參觀Skyride的影片秀。是個運用科技影像技術,帶你上天下海極俱臨場感觀紐約的影片。乘坐的椅子隨著劇情內容而上下前後震動,車輛加速時椅座慣性般地往後傾、飛機筆直爬升擦過許多摩天樓時你彷彿覺得自己一瞬要被拋出,你貼著河面穿過布魯克林大橋,在空中鷹眼看中央公園,掠過克萊斯勒大樓時險些讓那尖頂勾住了衣角,越過自由女神爬升沒多久,整個曼哈頓就像個小模型全在眼簾了。

你終於登頂。你終於把整個紐約降伏眼底。那麼多鶴立雞群的大樓,在你之下,又都是矮了一截的幼鶴了。你感覺自己如君臨下曼哈頓、下東城、百老匯大道、中央公園、哈德孫河、東河、布魯克林大橋、皇后區、艾利斯島、自由島,接受他們的朝覲;你感覺自己征服了不可言狀的什麼、你感覺眼下所見即是前幾世紀工業革命發展之究極、你感覺一股不知善惡的力量籠罩此城、你忽忽聽見二年多前兩架巨型客機插入巨樓的爆裂聲響、警笛聲響徹全城、你在煙硝土塵瀰漫的空氣中只張大了嘴半天不能發一語。

夕陽西下時,你看見一整片被染得燙紅的紐約城。


※中央公園

地表上,紐約之高樓大廈密密匝匝;地表下,紐約之地鐵網絡同樣若蟻洞之條條貫暢、四通八達。但是,欲成就一偉大之城市,總還得有個大氣的公園,都市之肺、城市靈魂之透氣窗。像是盧森堡公園(Palais et Jardin du Luxembourg)之於巴黎、海德公園(Hyde Park)或綠公園(Green Park)之於倫敦、普拉特(Prater)之於維也納。

下榻的旅店就在中央公園旁,讓我每天晨起的紐約印象極佳。五六點間開了窗,日出前的大橘色晨曦把大樓群剪了影置於前方天際,如室內佈景太過完美而不真實。中央公園的巨樹群們因著天色的漸明,顏色開始由墨黑轉而為翠綠。才下樓,空氣冰涼近乎凍人,但是中央公園顯然已經醒轉很久,晨跑的人們、運動的人們不絕於目,公園之大,讓各式運動的愛好者各有所歸:溜冰、游泳、網球、槌球、跑步…。或者只是散步,中央公園都給你足夠的空間輔慰,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頓。公園很大,又有地形的起伏、綠蔭的遮蔽,儘管四圍高樓大廈崢嶸而上,在許多角落我真以為自己落居森林一隅,實際上我只在曼哈頓,離不遠處的大都會博物館或古根漢博物館僅數百公尺之遙。

這座佔地341.5公頃,耗時二十年,以一萬四千立方公尺的土石建成的公園,巍然大氣,果然帝國之霸氣十足。我躺在綿羊草坪閒懶地曬太陽,大草坪的盡頭,公園之外,巨樓群聳立,像是亙守這個公園的堅實城垣。黃昏時,華燈漸上,玻璃帷幕大樓內漸漸透出了光,一盞續一盞,一層再一層,如此後現代、如此之「紐約」。

另一個周日早晨,車輛不得進入園內,人們更盡情地享用中央公園,我坐在長椅上啃食早餐,一成群看來是中年上班族的人相約在此聚會跑步。相候之時,笑談聲不絕於耳,沒有連連的哈欠、沒有委頓的表情。這些人可能是隔日華爾街某大樓中呼風喚雨的經理主管,可能是某知名大學的教授群們,也可能只是一群孜孜兀兀的白領職員,但是周日不晏起,精神奕奕在城市內晨聚運動,我羨慕他們的中央公園,也羨慕他們的精神。


※Bush

中國城裡,中國人社會特有的紛亂雜沓。人真多,一個挨著一個。觀光客居多,都說這裡東西便宜、可殺價。除了佔了半數以上的吃食店外,大概就是衣飾店、紀念品店,販賣著寫著紐約、畫著自由女神的磁鐵,中國式小帽、唐鞋、寫著中國詩詞的大紅皮包、各式俱紐約紀念意義的小玩意小模型。看守的店員們彼此互操粵語,不確定英文講得好不,總之不大搭理人。

經過一間衣店,門口掛著件T恤極引起我注意。T恤上左右各一個圖案,左邊畫的是個美國總統布希的肖像,下面寫著:「Bad Bush」。布希本來評價兩極,在這個國度有如此的露骨批評想必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所看到的右邊那圖才是精華,那圖上畫的是某個男子的私處,在不露點的情況下畫出了雜長的恥毛,下寫著:「Good Bush」。

我險些大笑出聲。

那個華人老闆臉之臭,一丁點如那T-shirt的幽默感全無,先詢了價,不記得幾美元一件,總之貴了些。我試著往下殺一點,他突然起身,把手掌往外擺了兩回,意思是:「不做這生意了,走吧走吧!」然後開始收攤。意志堅決、堅忍不拔。

我沒買到那件T恤的悵恨就此多了深深一道。


※慾望城市

電視影集「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裡,四個年過三十的紐約熟女,在性與城市裡縱橫捭闔、如入無人。你每每看她們那麼輕易又買了麗鞋華服,那麼不經心又邂逅某人上了床,那麼機鋒不斷高談闊論評判人事,坐擁高薪卻總看來不事生產,你每每總要暗想電視影集是可以這樣誇大與重點格放的。倒是觀眾想看的未必就是照本宣科的實事範本,你知道,不僅在美國,影集在歐洲與亞洲各國也極受歡迎,事實上,在十二個時區以外的太平洋西岸小島同觀此影集者大有人在。星期二的晚上十點鐘,影集播映前,走上陽台努力諦聽,有好幾戶人家要同時傳來影集的片頭主題樂。

你當然不把那誤認為紐約,但是卻很擔心紐約會就此誇張地「慾望城市」化,或者是全球各個城市包括台北跟著一起「慾」化。尤其前幾日你才在媒體上看到一個台灣年輕女藝人自稱自曝自己像劇中女主角凱莉,令你啼笑皆非。

倒是藉由這群女主角的足跡,第一次到紐約,你對迎面而來許多景點有了會心的一笑。幾個人在前往艦隊晚會行經的時報廣場、熨斗大廈前的相候、渡輪自史坦登島回返曼哈頓的夜色、古根漢博物館前將凱莉淋濕的驟然的大雨、中央公園蓄水池旁的慢跑道…

你知道,其實先前你對紐約的印象,在九一一事件之前,全數是由這些電影、影集所構築而成,既表面、且片段。光看自由女神,不經思索就蹦上腦際的就有「教父二」(Godfather II)、「上班女郎」(Working Girl)、「X戰警」(X-Man);帝國大廈:「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金剛」(King Kong)、「西雅圖夜未眠」(Sleepless in Seattle);中央公園:「華爾街」(Wall Street)、「紐約的秋天」(Autumn in New York)、「天才雷普利」(Talented Mr. Ripley)、「超完美謀殺案」(A Perfect Murder);布魯克林大橋:「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曼哈頓」(Manhattan)、「人骨拼圖」(The Bone Collector)。

那個兩年多前自地表消失的雙子星大樓,更是讓你這段時間來數不清次數指著播放中的HBO電影大叫:「看!拍這部片的時候世貿大樓還在!」

這個好萊塢的位於東岸的大片場,善與不善,幾十年來往你腦裡塞了那麼多東西,莫怪學生時代你老覺腦容量不大夠,一直到了紐約之後,你才開始應運而生一種念頭,控訴美國媒體,不定還可拿回一大筆賠償費用。

你知道,在凡事誇大的美國,什麼都可能發生。


※紐約、紐約

當然去了名滿天下的邦諾書屋(Barnes & Noble),空間寬敞、光線明亮,雜誌書籍絕不小氣地封包不讓翻閱,高興的話,大可帶著到一旁的星巴克(Starbucks)邊喝咖啡邊看一下午。我視之為傳奇。就此,紐約人真是幸福。

我的紐約印象,是在出發前還不斷從Liza Minelli版本的「New York, New York」歌聲中不斷構建的,Liza嘹喨的歌聲唱著:「If I can make it 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It’s up to you. New York, New York!」

歌詞偉矣,好個紐約夢。回台後兩周,驚傳那個我才搭乘過的從South Ferry至史坦登島的渡輪失速撞上碼頭,現場血肉糢糊、嚎聲震天,碼頭邊、海面上掛著殘腳落指,一片腥紅。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氣,終究不是我的紐約夢。

Thursday, March 04, 2004

[奧地利] 夏夜晚風 - 記維也納Film Festival


※快樂

有一種快樂,是這麼樣的:

七八點,可能是剛吃完一餐西班牙海鮮飯,天色未暗,你拿著一杯新釀紅酒,一邊滿足地品啜,一邊與朋友輕鬆閒話。由於是露天而立,那夏夜的涼風輕輕徐過你的肩頰、軀幹,讓你的衣角微微舞動,風,像是嬰兒爽身粉般撲得你舒坦至極,乾淨芬香。你與朋友笑談的同時,週遭有更多的人群笑談聲將你們包圍,融融和樂,好似置身輕柔雪白的棉花海中,不沉只浮。不時有現場演奏的爵士樂自前方傳來,慵懶閒散,樂音溶入晚風,在漸暗的天宇輕拂你的五官,逐走你一天下來的疲憊。

你突生一種極滿足的快樂。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夏夜晚風

2003年的夏天,整個七月八月,我奢華享用了連續六十餘日的快樂。快樂的飽嗝至今未歇。

大量的快樂產地,源出維也納的市政廳前廣場,連續第十三年,這裡舉辦著為期整整兩個月的電影節Film Festival。不要誤會,這裡不時興與威尼斯或柏林坎城相互爭鋒,放映的影片,是與維也納調性更為接近的音樂舞蹈相關表演影片,舉凡歌劇、輕歌劇、交響樂、芭蕾舞、爵士樂全都在播放之列,表演團體遍及各國、時貫古今。

開幕當夜,播放的是西元二千年時由Zubin Mehta指揮Giuseppe Verdi之歌劇La Traviata A Paris之影片;次一日是Charles Guonod歌劇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再次一日則為一九六六年紐瑞耶夫演出的經典的芭蕾舞版羅密歐與茱麗葉…。這一年是卡拉揚九十五歲及白遼士兩百歲冥誕,紐瑞耶夫逝世十週年,往後的兩個月間,有許多與他們相關的音樂舞蹈作品,接受人們再一次的喝采。


電影放映全不收費,每夜廣場上無不擠滿了來此接受視聽饗宴的民眾。日照很長,九點開演時,天仍未黑,是要在每個樂章間、每段舞碼中場,一仰首,我才驚覺已經滿天繁星。

廣場的前半部是數百成千的坐椅,另外大半邊,匯集十八攤各國美食及醇酒,從早上十一點到子夜十二點,開演前的等待,或是不聽音樂的人,大可在此享用來自日本、墨西哥、泰國、西班牙、中國、法國等各國的佳餚。美食與音樂,僅在咫呎,不需華服贅禮,閒適可得。露天餐座不多,許多人就拿著酒杯立著交談,如此,此地又成了另一處開闊的星空酒吧,啤酒佐以晚風,總是引來人聲鼎沸。

七月中一場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湧至了爆滿的觀眾;八月初播出的由Natalie Cole & Randy Crawford的維也納爵士音樂節,仍然將場地擠得水洩不通;而莫札特那長達三個多小時的歌劇「費加洛婚禮」,硬是讓觀眾在子夜十二點多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舉辦單位不獨厚地主維也納愛樂,八月放映的在柏林近郊由柏林愛樂領銜的森林音樂會,同樣搏得了滿堂彩。


七月廿九日,聖彼得堡白色之夜音樂會。
八月九日,普契尼歌劇「杜蘭朵公主」。
八月十五日,維也納愛樂新年音樂會。
八月廿一日,最美麗的電影旋律音樂會。

於是,夏夜晚風的音樂戲劇舞蹈,就像蠱毒鑽入了記憶,中了蠱的人終要對之不斷回想、一直回去,並念念不忘、引頸盼望明年新一屆的節目內容之到來。

Tuesday, February 24, 2004

[波蘭] 波蘭顯影


※ 波蘭與賊

我的奧籍朋友Elsa,在我出發前往波蘭的行前不斷告誡:「要小心啊!那裡扒手強盜多!波蘭人的話信不得!」所看到的許多次級資料,也都傳遞出了類似的訊息。似乎,波蘭是個小偷橫行目無法紀的國度;波蘭人,似乎都是銳面狡獪。

波蘭經濟情況的確不佳,接近百分之二十的高失業率在東歐諸國中總是名列前矛,波蘭的偷車賊密度據說是冠居全歐,鄰國們對於波蘭人的第一觀感無非是-「那群偷車賊」。

有個德國笑話即以此為笑點:
“某旅行社招睞客戶購買波蘭行程的廣告語:歡迎參訪波蘭,您的愛車已經在那兒了!”


當然有些擔心,行旅陌生國度,最需憂慮的總是安全問題。但是我也有太多次類似的經驗,被說得恐怖至極的國家,實際上安全舒適得很,有許多旅行風險事實上是可以預加防範的。更何況,我不相信,能夠產出像我鍾愛的、極有哲思的電影導演-奇士勞斯基的國家,會是一個惡賊橫行之地。


※ 華沙一瞥

華沙機場還比想像中新穎現代,乘公車入城,簡單舒適。沿途行道樹油綠而列、行道寬闊,風光恁好。巴士沿途上下許多乘客,也都井然有序、溫婉禮貌,有人讓座給年紀稍長的乘客,那位長者客氣推說不要,景致一如台北公車上所常見。

我心理舒緩不少,嘴角也揚起了弧度。刻版印象,對素未謀面的人事物是極為不公的。

華沙城在二次大戰期間給炸得面目全非,城內建築多於戰後極短時間內重建,因此功能主義至上而無暇雕樑畫棟,沒有德奧的Jugenstil繁瑣裝飾風格,簡斂得近乎枯燥呆板。

說實話,這個國家幾世紀來被左鄰右舍侵略擠迫,怕也無法發展太多鮮明的民族精緻文化。從小學以來教科書上的回憶,波蘭似乎是個悲劇國度,不斷遭受普魯士、俄羅斯等鄰國凌遲撕裂,富饒、平整的地形為其引來了許多敵人。波蘭人,幾世紀來總在對抗異族中度過;波蘭,悲劇之國。

這個城市的氣味,迥異於我較熟悉的其他西歐城市。建築市容灰撲,電車、車站、基礎建設,總之嗅不到甜膩舒適的富庶之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屬於蘇維埃式的鋼冷。


令我想起奇士勞斯基「十誡」系列電影的場景:許許多多拔高擎天的灰色公寓大樓,樓與樓之間的灰色小徑,路樹零落,著深色服的住民提著袋子行過。多少故事就在這樣的空間發生不滅;多少的人生道理,善善惡惡,就在此得到印證。

過了火車站數站才下車,見了那個著名的美麗的廣場市場Rynek Starego Miasta,總算有了典型歐洲古城的氣味,那是華沙與其他歐洲名城殘存的血脈連結,除去這區,似乎華沙就與西歐遠親們完全仳離、再無關係了。廣場上餐座林立、畫家處處,街頭藝人匯居於此,觀光客也遠較其他地區為多。只是我在想:怎麼樣的地方才更能代表華沙?是歷史久遠的舊城廣場?還是那片灰色的廣大的水泥叢林?

沿新世界路Nowy Swiat走回車站,兩側知名的建築不絕於目。教堂前,許多反對加入歐盟的波蘭人民正在發送傳單、聚集準備遊行,再過不久,波蘭就要繼許多國家之後舉辦公投表決要否加入大歐盟了。


※ 從華沙到克拉科

乘坐的列車極為老舊,車上的格局類同許多歐洲國家的舊型火車:一側為走道,另一側為有六人座的包廂。與我同一車廂的,還有一位坐在窗邊讀書的中年婦人、一位打瞌睡的老先生,以及一位年輕的看著德語教科書的女學生。

車子行駛了好一會兒,查票員才來查票。中年女子出示的證件好像有些問題,兩人討論爭執了好一會。查票員離開了一會兒,中年女子自言自語抱怨著,不久查票員又來,這回兩人移到走廊上爭論,氣氛僵硬。下一站,便見那女子氣沖沖進來把行李拿了下車了。

老先生及女學生似乎不為所動,啥事沒發生似地繼續打瞌睡與讀德語。

讀完克拉科的簡介,我踅到走道上,把窗戶往下拉,涼風灌入,「異國風」。每到一站,就有波蘭語的廣播,許許多多人自我身後行過,上車、下車,我突然發現:此處似乎好像笑聲不多、笑顏難見,就連月台上的重逢送行似乎都嚴肅了些。

沿途盡是農地,一望無際的綠色農地,農地上,沒見到大型農機,所有人都以手工從事農作,鋤頭、鐮刀,極為勞力密集。


※ 克拉科與Podgorze猶太集中區

建城千年、也曾隸於奧匈帝國統治下近一百五十年的克拉科,美輪美奐,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文化遺址當之無愧。就如歐洲許多名城:布拉格、布達佩斯、布拉提斯拉瓦,克拉科依山傍河,登堡臨視河景最是動人心魄。

城中那個遺自中世紀的Rynek Glowny中央廣場,大而氣勢。好天氣的五月天,廣場上擠滿了觀光客:咖啡座、馬車不絕於目,街頭畫家的畫作滿滿擺了一大區,沿著廣場的建築,多半設了餐廳、酒吧,熱鬧的歡樂氣氛,較之布拉格猶有過之。廣場正中的建自十六世紀的雄偉的Cloth Hall,內部販售著許多極有特色的波蘭手工藝品,好多竹雕玩偶,叫人愛不釋手。

到了晚上,大廣場上持續熱鬧。我到的這日,正好一場露天音樂會熱鬧登場,搖滾樂音震撼滿場,分不清是觀光客或在地人無不聞樂而舞。

不過,此城於我的重點,是隔日下午的城南之旅-Kazimierz及Podgorze。

Kazimierz位於克拉科東南方,為猶太人聚居之地。一九四○年四月,當時德軍佔領克拉科以為納粹在波蘭首都,主政者Hans Frank下令此城應該”Judenrein”(猶太淨空),於是次年開始將Kazimierz內的猶太人驅趕集中至Vistula河的南岸的Podgorze。

我所看到的一段紀錄文字是這麼描寫的:“猶太人被迫過河往南,非猶太人則遷徙河北,所有人都帶著家當移動著,期望找到一個好的委身之所。那是一種無聲的移動,靜默轉成了悲悼與嘆息。”

這段歷史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也曾被忠實演繹。

Podgorze是個極小範圍的地方,以Plac Zgody(和平廣場)為中心只有三百二十棟建築物,一萬五人被迫窩擠在這些建築物中,Podgorze的外圍,則築起了一道六呎之牆以隔絕內外。牆內的住民,平均每四戶人家得擠一層公寓、每三人得共享一扇窗。區內每人每天只配得100公克的麵包、每月有200公克的糖或油脂。


到了一九四三年三月,納粹開始肅清Podgorze猶太集中區,六千可工作的人民被送往勞動營,二千老人與小孩則被送往其中包括惡名昭彰的奧斯威辛等集中營,下場想見悽涼。

我在Kazimierz區內行走,據說這些建築與當年並無二致,許多建築物上仍鑲有猶太六角星徽。街道建築極為老舊殘破、外牆斑駁不堪,很多建築看來似無人居住。也沒什麼商店,只有偶見的幾個小孩在街上奔跑玩耍。

過橋,看見那個猶太集中區了,和平廣場仍在,老舊的建築物仍在,悽慘況味仍在,靜默仍在,嘆息仍在。

腦中閃過之前看過的一些檔案照片,一群繫著猶太臂章的人們,在納粹軍人的監視下徐徐前行,靜默轉成了深深的悲悼與嘆息。

背景音樂是帕爾曼以小提琴所拉奏的「辛德勒的名單」的悽楚樂音。

我總是在想,何其不可思議的人類愚行啊!

Sunday, February 15, 2004

[土耳其] 昨日之城 - 記 Pamukkale



** Hierapolis

往Pamukkale棉堡的路上,土耳其地陪R從中型小巴的前座轉過身來與大夥簡介聊天。R的年紀看來已有一把,破了頂的腦門光可鑑人,然而短小的體型卻仍一股精悍神氣;因日曬的皮膚黝黑如同多數土耳其男性,陽光氣味濃重,遲暮老年於他似乎仍是很久以後的事。R不講話時看來有些嚴肅,但是一開口,土耳其腔濃重的英文及德文卻喜感十足。

做完自我簡介,R說:「你們想去哪兒?Pamukkale嗎?」

車上除了友人與我,仍有一對波蘭情侶,及一對來自德東的朋友。波蘭女孩說:「對啊!」

「下車下車!」R突然大叫:「你們坐錯車了!這車不到Pamukkale!」

整車一陣騷動,幾個人面面相覷,不會吧!德國女孩把頭探出來:「可是剛剛…」我也趕緊把昨日購買此一行程時所拿到的簡介拿出翻閱確認。


「坐錯了就坐錯了!這車是去的Hierapolis的。跟我一起去Hierapolis也不錯啦!」R笑笑地說,一臉不老實。

前座那個德國人準備跳出來理論了。

R反覆做了雙手下壓的手勢:「別緊張!別緊張!」仍然一臉奸笑:「My friend, Pamukkale就是羅馬時期稱的Hierapolis!」「你們要去的Pamukkale和我要去的Hierapolis是同一個地方!」讓人想捶一拳的得意表情。

波蘭男子做了一個手勢對R開了一槍,我隨即補上第二槍。R笑笑地往後中彈而倒…


** 攝氏四十度的雪地

Pamukkale(意即Cotton Castle棉堡)招睞遊人主要以兩樣瑰寶,一是Hierapolis,建於公元前二世紀的古羅馬城,昔時佔地廣大的輝耀熠熠如今都只殘成廢墟,城傾草漫;另一則是一大片如棉花般的雪白坡勢,坡上二千年前即存的溫泉浴池仍然可見,只是經過時間的生成演化,含鈣量極大的地下水自頂日夜而下,鈣化物沿路戀戀沉澱,終於逐漸據地為王,「白化」世界,成就了半遍坡壁的懾人景觀,烈日底下的雪白泉池反映出強烈的時間感,集人工與自然之巍然大成。

從風景明信片、從旅遊書上所見的棉堡Pamukkale,一片雪白,遊人浸在露天的一層層梯狀而下的半月形泉池裡,像極了雪地裡的溫泉;有一張照片是夕暮時分,日頭的殘芒灑在白堡上,男男女女委身白池內,或嬉遊打水或悠閒遠眺訪前方莽莽大地,天上人間。

只可惜,此景遠矣,天堂已邈。據說是遊人太眾污染太多,一方面雪白的梯形月池逐漸乾涸,再一方面,雪白的地形逐漸轉黑,可能是被在其間嬉戲人們遺下的泌尿所玷汙。棉堡,如今僅可赤腳行涉,再不容遊客戲水臥泉了。

在正午時分抵達棉堡,儘管已有去聖邈遠的心理準備,我仍然為現今猶存的白璧微瑕的白色奇景發出一聲讚嘆:哇!


入口這一處,一個管理員坐在鐵椅上敦促大家把鞋子脫下方得進入。儘管土耳其的日神烈焰高張,地面溫度想當然地高,我還是滿心樂意地脫下鞋子拎在手上,迫不及待要用自己的雙腳去踐履這處看來像是烈日下雪地的純白坡地,去與二千年前在此閒憩的羅馬人殘魂輕鬆閒話。

赤足跨出的第一步,恰得其分的溫暖而不燙人,腳下的碳酸鈣白石有些紋理極細的嶙峋,再加上坡地上的微微斜度,正好給人足夠的摩擦抓力而不輕易滑溜。我把第二腳跨出,滿足地以雙腳感受這塊以時間與驚奇凝鍊的大地。

舉目,整個坡面的棉堡都在烈日下迎著向我了,幾個大池裡仍有過踝高的水,水中探出螢螢的粉藍,奇異的一股誘力不斷召人而去。而我的雙腳只是被定住,我在想,我要怎麼如首次登月的阿姆斯壯般踏出這一步?我要怎麼好好享用這段行走美麗、行走歷史的短暫步程?

管不得這麼多了!任我童心大發的好奇放肆撒野,我把腳步加快,迫不及待幾個箭步涉水入池,我又讚嘆了一聲:嘩!如此貼心的溫潤!

瞠目結舌的舒適。

莫怪人說此水此池俱療病功效:皮膚病、高血壓、神經衰弱,就算醫理上不然,光從心理上就讓病人舒緩了好幾分。

觀光客如蟻般在棉堡上行走,熱,多半赤著上身或著著泳衣,臉上都是一臉欣悅,相機的快門聲都是此起彼落。兩三隻突然竄出的白狗引起一陣騷動,奔馳在棉堡上的白狗突然讓人想起在雪地中互相追逐的雪貂,牠們身手佼健地爬上坡頂,對著人們吠了幾聲,在大日前的一個狺犬剪影。

是固守這個已如幻境的棉堡二千餘年的狗王圖騰。


** 昨日之城

Hierapolis為Pamukkale之舊名,意為聖城,在二千二百年前隸於強大的羅馬帝國轄下。如同多數羅馬遺城,此城之浴場、劇場建築成就驚人,即便歷經西元前十三年的一場大地震,城傾牆催,再經重整後仍然氣勢懾人橫據遍野。二千年後,那些基柱垣石仍然一曲未罷,繼續吟唱古羅馬的光耀之歌。

一座仍然完整的半月形劇場自高處向下探去,兩千年前收容的劇碼樂音仍在四圍交互震盪迴之不去。順著階勢而下,邊想像此處坐滿引首企盼劇場開演的羅馬戰士,多數都甫自溫泉浴池而出,空氣中還瀰漫一股碳酸泉味;人語喧嘩,興奮而熱鬧,開始有人不耐地雙腳踱步催演…

從舞台中心返望這些容得下數千人扇展而開的石階,震撼,如同當年初見義大利破土而出的龐貝遺城一般。

就在古劇場與棉堡的白色世界之間,有一處仍然開放的古溫泉浴池,池中有許多傾頹的美麗圓柱與佈滿雕刻的基石,不知是否當年大地震後即沉浸於此,總之在池內行走泅泳,得閃過許多的石塊古物,踩著其上的青苔還容易滑跤撲空,因之一個小時下來我劃傷了手腳數處。不過池水沁涼,還有什麼比在烈日四十度的高溫下泡水更悠然爽快的事?何況此池露天自然,藍天在上,四旁簇擁無數古蹟殘物,很容易把自己想像成以羅馬時代為背景的電影中的驍勇將軍,滿足真實不已的乾癮只須付出少許的門票費。


再遠之處,有古城遺址、古浴池遺址、遍野的石棺群,R指著一個石棺作了背景解說,正好石棺旁有一看來像是考古學者的女士正在查閱棺上的文字。R問:「我說的沒錯吧!」那女士抱歉地搖搖頭。R有些窘,忙著說:「那可以請妳幫我們解說一下嗎?」

又是搖頭。

我問:「請問您是來自義大利University of Lecce的人員嗎?」我可是先做過功課的。

她笑著點點頭走開了。

我突然發現了空氣中一股詭譎的氣氛,那是介於義大利人與土耳其人的、介於羅馬人後裔與鄂圖曼後裔的、介於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的一種微妙的緊張。R狠狠地看了那個義大利學者一眼,招呼我們:「上車了!上車了!」

好個精采的昨日之華城,我心理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