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30, 2004

[奧地利] 湖濱散記 - 費爾登


費爾登乃奧地利南方邊城,離奧國政經文化中心維也納有350公里之遙,加上地處奧地利與鄰國義大利及斯洛維尼亞之交界附近,讓費爾登之氣味反而更接近北義的閒散舒緩。不僅是建築式樣不同於奧地利其他各地,事實上這裡就連生活的步調也像蝸步,傍湖漫步,不看路招看板,你真會以為自己置身地中海畔的北義海濱。

原因無它,自上世紀初來,費爾登一向是奧地利的名流渡假勝地,青山環繞,碧湖幽幽,除了天生麗質的好景致,更因緯度稍低、距地中海更近而有較為溫煦的天候,舒適宜人,每年總引來大批遊人。春夏之際,天空藍得尤其徹底,湖水涼且清澈,富商名流們莫不迫不及待湧入這座小鎮,回到他們在湖畔的雅緻別墅,或者入住臨湖而立的高級度假旅館,懶懶幾日好風光。湖畔往往蓄養著濃油的鮮綠草皮,草皮上一字排開的藍白相間豔色躺椅,被朵朵鮮黃無比的大陽傘罩住,在躺椅上行日光浴若倦了筋骨,大可起身一躍而入幾步之遙的弗特湖,在麗山環繞的澄澈水裡游泳,白條蛟龍,每回一抬頭換氣都見好風好景,這假,怎能不讓人心曠神怡重蓄飽滿精力?



好山好水,自然又讓富人給佔領了。據說,沒在這兒置個產,在奧地利便不算躋身「上流社會」之林,環弗特湖擁有全奧地利僅次維也納最高密度的政商人士或藝人住民。

在湖畔的幾座賭場,提供了這些名流們衣香鬢影、一炫財富的重要場合。入了夜,豪華賭場內透露出億萬金光,晶燈碧閃,笑語喧闐溢出了室外。賭場外的露天舞池,現場小型弦樂隊的即興伴奏,不分男女老少,許多人在史特勞斯家族的華麗圓舞曲中舞波搖曳、曼妙生姿,舞功各個了得。

我初到費爾登的這個下午,鎮上正舉辦「花與車」的遊行(Auto-Blumen-Corso),車隊長長蜿蜒一望不盡,看看車牌多是來自奧地利、德國及義大利的豪華敞篷車或者古董名車,每輛車擦得瑩亮的引擎蓋上各好大一捧妍花麗草,緩緩駛過克拉根弗特街(Klagenfurter Strasse)後留下陣陣幽香迴之不去。富庶如德奧兩國本就擁有歐洲許多國家難以匹敵的高密度豪華大車,來到費爾登,似乎更這樣的車才成標準車種,氣勢,若地中海岸之蒙地卡羅。


兩側列觀的人們倒是毫不忌妒熱情地與車上的司機乘客揮手,在極短時間內眼見這麼多名貴車輛而不需付費,也算是不虛此行。

我所欲下榻的青年旅館,在離費爾登還有2公里之遠的湖畔,繞著湖找她時,途經沿岸無盡的咖啡座與豪華Villa,湖面上盡是風帆游人,夕陽斜暉將一切鍍滿金光,視覺上極舒坦的一段豪華路途。找著了青年旅館,較之週遭建物毫不蒼涼寒蹇;索價低廉,美景卻不稍折扣。完善的基礎設施,除了室內的泳池,穿過外頭的草皮樹林與沙灘排球場,就是一個絕美的天然游泳池-弗特湖,免費的美麗的湖恣你狂歡享用。

入住青年旅館的,不僅是所謂青年,許多家庭舉家棲此度假,湖畔的棧板上,多的是親子嬉遊的歡樂笑聲。湖水澄澈、波瀾不興,最是盡釋壓力的理想地點。


與青年旅館的服務人員攀談,說是環繞弗特湖,還有許多美麗小鎮,欲飽覽湖光山色,搭乘遊艇最是經濟實惠、盡收美景。買了來回票,只要時間夠,大可到一站逛一站,完全愜意至極舒適無壓。該日我依言乘船遊湖,果然叫人屏息的一段美麗航程。

隔日起了大早,滿湖的白霧煙波,濃不見對岸,只一舟輕帆,若隱若現蕩在湖埠一段距離之外,另兩隻天鵝在那兒滌身飲水。有晨泳者兩三,像是在一幅印象派的畫作中漸游漸遠而去。

滿足地把自己躺在岸邊的木棧上,不是上流社會的人,此刻我卻擁有最上流的豪華享受。

Saturday, March 27, 2004

[奧地利] 一道彩虹 - 記維也納同志遊行


這個下午,維也納市瀰漫著一股異於平常的氣氛。一點多,平常於環城大道行駛的一路、二路、D路、67路等各路電車全都停駛,道路都被封鎖禁止各式車輛進入了。這個平日難得清閒的大道,如今被兩側的梧桐綠蔭遮蔽而無車喧戾氣,像是平日給油脂阻塞難暢的血管,終於好不容易等到主人斷食清腸,而得舒緩暢涼。嵌於路面的電車軌道,如今在其上壓踏行走的,是各路漸聚漸攏的人潮。像是熱門音樂會的開場前,人們在暖場音樂聲中交談走動、在喧嘩嗡響中不斷地引頸企盼倒數計時。

有承載於貨車上的大型音箱播送著熱力的舞曲,嘉年華般車上掛滿了七彩氣球,一簇接著一簇熱熱鬧鬧繞匝全車,一束繫在車頭後視鏡位置的氣球迎著風在那不斷搖曳晃動著。車上除了氣球,有的還圍了重重粉色布幔,收妥輕懸在車沿,或是有瑞氣千條的亮片彩帶,在風中沙沙翻飛,與更多的標旗海報爭著眩人目光。



車上的人,全都快活附了身,就著舞音俐落地搖擺身軀,身體的律動是音樂波幅之無限延伸,兩者契合之至。標準的衣飾,就是以最少的材料引來最多的驚嘆,赤身者不足為奇,這裡多的是化妝舞會士的華麗道具:紗網般罩身的緊身黑背心,其上印拓滿滿的字母符號遮不住底下的肉身顏色,一件麻布碎格花帶長長流蘇的披風,極風格地隨著主人湧動旋舞;少不了瑩亮反光的造型太陽眼鏡,與頭上包紮的墨黑頭巾相映成趣。或者是羅馬式的褐皮戰革,兩條皮革帶斜繞頸側至腋下,在胸前交叉地方的一個大圓亮銅環在太陽下閃著惑人銀光,戰裙下的豹皮緊身內褲清晰可見。車隊旁,幾個身上灑滿金粉,裸胸上繫著寬黑領帶的男子在發送著碎紙傳單。

四周圍觀的遊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無不拿了相機歡喜獵奇。某個人群多處突然一陣騷動,原來是有電台正在訪問一個全裸的遊行參加者。

一輛車上傳來非洲戰鼓聲,車上的肉色人影擂鼓擊掌、仰天一嗷,兩點正,啟駕遊行,硝塵漫漫,樂聲震天。


彩虹旗海就這麼撲天蓋地而來,旌旗滿天迎風獵獵,數萬個遊行參加者執著氣球、搖著小旗,一路舞著樂音前行。每部車各有主題、來處各異,男男、女女、變性者,迷彩軍車,神鬼戰士,羅馬軍團,皮衣部隊,海軍大兵,警察,變裝族,政黨,重型機車族,虐與被虐一族,演藝界代表,同志人權促進會,酒吧廣告車。許多車上,沿途將大量的保險套灑向群眾,車上的飛吻與笑聲像是重力的機關砲彈達達達掃向兩排列觀的旅人與住民。

攤販車隨著遊行車隊販售酒精飲料,銷路極佳,色酒合一,氣如貫虹,環城道不一會擲滿了凹陷的啤酒罐。維也納難得如此地此日狂歡、藩籬盡釋,整環城道上盡是手執手、擁吻的男男、女女、男女。快樂的音響極高分貝。

一旁維安的幾個正牌警察,倚在BMW的重型警機車上,沒有表情地看著汩汩流動而過的人潮,看不出他們的情緒。

緊跟在遊行隊伍之後的大型清潔車,幾分鐘後便將滿地的傳單酒瓶清除一空。過不久,封鎖的城道又將開啟。


遊行隊伍繞城一周時經三個半小時,活動當然不就此結束,除了人群全要湧入博物館區廣場的大型露天舞會,繼續一番精力狂洩,是日的不羈之夜據說才要在全城各地酒吧舞廳熱熱烈烈地開始哩!

Sunday, March 14, 2004

[美國] 大都會傳奇 - 紐約七日


※夢土

世界上大概再沒有一個承載著這麼多熟悉景物、但是你卻未曾到訪的城市。出發前,你把蒐集來的資料一一攤展開來,巍巍曼哈頓,華光四射,發現你曾從各式閱聽媒體耳聞得見的景致建物充斥其中,只是點點熟悉構成不了面的熟稔,你指著其中一棟大樓暗想:「這,不正是之前我在某某影集中見過的嗎?」像是在指認一條前夜夢中出現的路徑,明明十分熟悉卻苦於線索全無。

紐約,每個現代人佚失的記憶之城。

你終於抵達甘迺迪機場,返回夢中,與記憶相互擁抱指認。果然是地大車大的國度,地鐵錯綜盤根養著帶著鋼輪的隆隆巨獸,你忽一會兒在Canal Street竄出,中國城、小義大利,擠擠挨埃,似是萬流歸此;再一會兒走上了百老匯,在時報廣場被千萬色廣告牌的滔滔芒影淹沒;等到出林肯中心站到中央公園,視覺上終於舒緩了些,卻突然發現怎麼每座油綠草坪都給柵欄圍了起來,你忌妒地望著那些獨享草皮的松鼠群們,在這個夢城開始生起一股微微忿怨。

都說美國是民族鎔爐,而紐約又是美國之最,不到這兒走一遭,你還不知道這口爐子原是如此沸沸而揚、百色雜陳。在歐洲諸城,除巴黎外,大抵就是白人天下,畢竟是白人文化的原生之地。在紐約,你愕然發現其實這好似一個野生動物園,大叢林裡、大莽原上,各式不同體型顏色氣味的靈長類動物穿梭奔走,口吐不同音調的語喃、嘴銜各式不一的獵食。你行到不同族群的聚居之區,總是驚訝一個小小曼哈頓怎能如此旗幟鮮明標誌出這許多原味十足的族裔地域。

然而所有人在各區活動時又都如此老鳥爽利,所有人都世故老練、所有人都自信昂揚。世故,是在此城落腳生活的綠卡護照。你看著許多人俐落地扳開地鐵車廂門一躍而入、你看著華爾街上衣裝筆挺的人疾速地咬著熱狗準備下一番廝殺、證券交易所外警備森嚴的槍支獵犬、幾步之外的健身中心,利用中午運動舞蹈的人滿滿擠了層樓,律動規律從一段距離以外的落地窗外觀來很是一番黑色幽默景緻。你暗自讚嘆了一番,好個世紀奇景。


※百老匯

我的百老匯經驗,說來慚愧。旅居紐約、下嫁美國已經好數年的大學同學S好心給了我建議:多少國內外遊客每日排在時報廣場TKTS攤位前長之又長的隊伍購買百老匯歌劇折扣票,別!就直接到下曼哈頓Front Street上的TKTS另一駐點去買吧!省下多少時間。況且那兒離南街碼頭十七號碼頭極近,買了票,順便到碼頭逛逛,矗於泊船碼頭一旁的摩天巨樓群,是世上少見的奇異景緻。臨河遠觀布魯克林大橋,更可見其典麗氣勢。

果然排隊人數極少,售票亭開亭前十五分鐘到,我排在第三位,前面排著身著洋基外套的老先生老太太,也是觀光客。

可能是折扣票之故,可供選擇的劇碼不多,百老匯劇「歌劇魅影」上回已在倫敦看過,其他幾齣並沒特別吸引我,幾經考慮買了九六年推出並獲當年東尼獎的下百老匯劇Rent。

慚愧的事還沒提到。那幾日,水土不服患了感冒。出國前剛拔了智齒,智慧商數本就大幅降低,腦筋一直不清楚。十幾個小時後到了紐約,每日每日目不暇給的各式視聽覺衝擊更是讓我眼花撩亂、不辨東西。第二日起,精神狀況轉差,鼻水直流,我像個骯髒的小孩垂著鼻涕還極不認份地四處玩耍、全城漫遊。晚上回去前,就到商店買二公升裝的礦泉水,竟夜喝水,我僅有的水療法常識,只盼把病毒稀釋、溺斃,還我軀體河山。結果是,夜裡每一至二小時醒轉一次,上廁所,再喝水,再上廁所、喝水,一夜下來,眠無好眠,體力沒恢復多少,倒覺自己一身水汪汪的腫,那兩公升的寶特瓶桶,殘水無多。

鼻涕照流,怎一個慘字了得。

果然,一路慘到我在紐約的第一齣百老匯劇。我依稀記得,那是多麼活力生猛的劇碼啊,年輕的演員們各個演技生動、歌聲撼人,坐在第二排的我很可以好好仔細聆賞享受其表情其聲音其劇情的…

我大概在十分鐘後開始與睡魔搏鬥,明明舞台上劇情鮮明、朗朗而進,充滿生氣的現場效果,中氣十足的不插電歌聲一陣續一陣,我卻像是給下了迷藥,頻頻點頭,只覺那些聲音像是夏日午後的蟬鳴,唧唧復唧唧,聲音像給一層絨布罩住,漸漸拉遠、漸漸減弱。我知道我的頸子上了彈簧,一點一垂、一垂一點。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男主角來到離我僅二呎之遙的前台重重跺了一步將我驚醒。我不好意思地將頭努力撐起,另一回合的拔河,點頭,點頭,點頭,直到失去意識陷入完全昏迷。

下一回醒來,已經是第一幕結束,我在掌聲中驚醒,趕忙起座奪門而出,多麼希望我的床就在門外讓我一躍而入沉睡萬年。

事後只一個小小願望:當日坐在身旁身後的許多人千萬不要作如是想:那個附庸風雅、花了大錢來這睡覺的粗鄙華人!破財事小,壞了國族形象可不好。

慚愧慚愧。


※艾利斯島

他們一家人是在薄暮時分入了紐約港,幾十天的航行,終於渡過大西洋,進入美國這塊「應許之地」。在夕色中見到在此矗立尚不到十年的自由女神像,全船的人無不登上甲板,欣喜望著巨大的雕像張大了嘴。多少的既往苦難將要過去,美麗的新世界就將來臨,像是傳說中一般。

然而,「是這樣嗎?」每個人心中還是有一絲絲不安。

一八九四年,遙遠的東方正歷經戰亂,血淚中台灣在馬關條約後被滿清割給了日本。地球的另一頭,十二小時的時差,這家人也登上了血淚之島、希望之島-艾利斯島。

那幾年,美國社會掀起排外浪潮,外來移民不斷遭到攻擊甚至謀殺。聯邦政府決定設立委員會,嚴格執行移民配管制。數百萬自大西洋岸而來的移民,在獲准進入美國本土前,都得登島接受健康檢查認證。

小小一個島擠了幾千人,房舍內擁擠難堪、溽濕腥臭。在那個等待的夜晚,四處傳來十數種不同語言的夢話。擔心流言成真,這家人完全不敢與他人接觸講話,生怕在這惡劣的環境裡感染了傳染病:天花、腮腺炎、砂眼。一但被驗出病原驅逐出境,就得再回返萬里之外的貧困的家鄉。

怕只怕不能全家通過檢查登陸美國…

負責接待的人員怠慢無禮,視他們如草芥,彷若,他們是被不遠千里押回的萬惡的戰囚。

母親將近幾日不斷咳嗽的小孩緊擁入懷:「沒事的,只是感冒。」

「只是感冒」,她在夜裡不斷祈禱上蒼。


※帝國與大廈

從擁擠的梅西百貨逃了出來,一仰首,那棟傳說中的帝國大廈就在不遠的前方擎天而立。紐約是個適於行走的城市,行道平坦寬闊,人行道兩旁商家不斷,無一不吸引了各地而來的人潮。然而行人是如此之眾、如此之擦踵並肩,乃至你覺得這短短一段帝國之路,竟要走得如此迢遙。

你向來對太過擁塞的觀光大點有些排斥,但是到了這裡,卻突然湧生登帝國以觀帝國之衝動。

美利堅合眾國,廿一世紀所僅存能呼風喚雨,但也招敵無數的大帝國。

二年多前的一場恐怖攻擊效應猶存,安檢關卡一道續一道,彎彎曲曲的人龍擠滿了售票亭前的小小空間。資料載,每年有三百五十萬人登上此樓展望台,自一九三一年開放以來,已經有超過一億一千萬人蒞此參觀,仍不斷自世界各地而來的人們尚在繼續努力將此數字衝高。一則帝國之傳奇。

買了套票,登八十六樓觀景台前,你先至另一樓層參觀Skyride的影片秀。是個運用科技影像技術,帶你上天下海極俱臨場感觀紐約的影片。乘坐的椅子隨著劇情內容而上下前後震動,車輛加速時椅座慣性般地往後傾、飛機筆直爬升擦過許多摩天樓時你彷彿覺得自己一瞬要被拋出,你貼著河面穿過布魯克林大橋,在空中鷹眼看中央公園,掠過克萊斯勒大樓時險些讓那尖頂勾住了衣角,越過自由女神爬升沒多久,整個曼哈頓就像個小模型全在眼簾了。

你終於登頂。你終於把整個紐約降伏眼底。那麼多鶴立雞群的大樓,在你之下,又都是矮了一截的幼鶴了。你感覺自己如君臨下曼哈頓、下東城、百老匯大道、中央公園、哈德孫河、東河、布魯克林大橋、皇后區、艾利斯島、自由島,接受他們的朝覲;你感覺自己征服了不可言狀的什麼、你感覺眼下所見即是前幾世紀工業革命發展之究極、你感覺一股不知善惡的力量籠罩此城、你忽忽聽見二年多前兩架巨型客機插入巨樓的爆裂聲響、警笛聲響徹全城、你在煙硝土塵瀰漫的空氣中只張大了嘴半天不能發一語。

夕陽西下時,你看見一整片被染得燙紅的紐約城。


※中央公園

地表上,紐約之高樓大廈密密匝匝;地表下,紐約之地鐵網絡同樣若蟻洞之條條貫暢、四通八達。但是,欲成就一偉大之城市,總還得有個大氣的公園,都市之肺、城市靈魂之透氣窗。像是盧森堡公園(Palais et Jardin du Luxembourg)之於巴黎、海德公園(Hyde Park)或綠公園(Green Park)之於倫敦、普拉特(Prater)之於維也納。

下榻的旅店就在中央公園旁,讓我每天晨起的紐約印象極佳。五六點間開了窗,日出前的大橘色晨曦把大樓群剪了影置於前方天際,如室內佈景太過完美而不真實。中央公園的巨樹群們因著天色的漸明,顏色開始由墨黑轉而為翠綠。才下樓,空氣冰涼近乎凍人,但是中央公園顯然已經醒轉很久,晨跑的人們、運動的人們不絕於目,公園之大,讓各式運動的愛好者各有所歸:溜冰、游泳、網球、槌球、跑步…。或者只是散步,中央公園都給你足夠的空間輔慰,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頓。公園很大,又有地形的起伏、綠蔭的遮蔽,儘管四圍高樓大廈崢嶸而上,在許多角落我真以為自己落居森林一隅,實際上我只在曼哈頓,離不遠處的大都會博物館或古根漢博物館僅數百公尺之遙。

這座佔地341.5公頃,耗時二十年,以一萬四千立方公尺的土石建成的公園,巍然大氣,果然帝國之霸氣十足。我躺在綿羊草坪閒懶地曬太陽,大草坪的盡頭,公園之外,巨樓群聳立,像是亙守這個公園的堅實城垣。黃昏時,華燈漸上,玻璃帷幕大樓內漸漸透出了光,一盞續一盞,一層再一層,如此後現代、如此之「紐約」。

另一個周日早晨,車輛不得進入園內,人們更盡情地享用中央公園,我坐在長椅上啃食早餐,一成群看來是中年上班族的人相約在此聚會跑步。相候之時,笑談聲不絕於耳,沒有連連的哈欠、沒有委頓的表情。這些人可能是隔日華爾街某大樓中呼風喚雨的經理主管,可能是某知名大學的教授群們,也可能只是一群孜孜兀兀的白領職員,但是周日不晏起,精神奕奕在城市內晨聚運動,我羨慕他們的中央公園,也羨慕他們的精神。


※Bush

中國城裡,中國人社會特有的紛亂雜沓。人真多,一個挨著一個。觀光客居多,都說這裡東西便宜、可殺價。除了佔了半數以上的吃食店外,大概就是衣飾店、紀念品店,販賣著寫著紐約、畫著自由女神的磁鐵,中國式小帽、唐鞋、寫著中國詩詞的大紅皮包、各式俱紐約紀念意義的小玩意小模型。看守的店員們彼此互操粵語,不確定英文講得好不,總之不大搭理人。

經過一間衣店,門口掛著件T恤極引起我注意。T恤上左右各一個圖案,左邊畫的是個美國總統布希的肖像,下面寫著:「Bad Bush」。布希本來評價兩極,在這個國度有如此的露骨批評想必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所看到的右邊那圖才是精華,那圖上畫的是某個男子的私處,在不露點的情況下畫出了雜長的恥毛,下寫著:「Good Bush」。

我險些大笑出聲。

那個華人老闆臉之臭,一丁點如那T-shirt的幽默感全無,先詢了價,不記得幾美元一件,總之貴了些。我試著往下殺一點,他突然起身,把手掌往外擺了兩回,意思是:「不做這生意了,走吧走吧!」然後開始收攤。意志堅決、堅忍不拔。

我沒買到那件T恤的悵恨就此多了深深一道。


※慾望城市

電視影集「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裡,四個年過三十的紐約熟女,在性與城市裡縱橫捭闔、如入無人。你每每看她們那麼輕易又買了麗鞋華服,那麼不經心又邂逅某人上了床,那麼機鋒不斷高談闊論評判人事,坐擁高薪卻總看來不事生產,你每每總要暗想電視影集是可以這樣誇大與重點格放的。倒是觀眾想看的未必就是照本宣科的實事範本,你知道,不僅在美國,影集在歐洲與亞洲各國也極受歡迎,事實上,在十二個時區以外的太平洋西岸小島同觀此影集者大有人在。星期二的晚上十點鐘,影集播映前,走上陽台努力諦聽,有好幾戶人家要同時傳來影集的片頭主題樂。

你當然不把那誤認為紐約,但是卻很擔心紐約會就此誇張地「慾望城市」化,或者是全球各個城市包括台北跟著一起「慾」化。尤其前幾日你才在媒體上看到一個台灣年輕女藝人自稱自曝自己像劇中女主角凱莉,令你啼笑皆非。

倒是藉由這群女主角的足跡,第一次到紐約,你對迎面而來許多景點有了會心的一笑。幾個人在前往艦隊晚會行經的時報廣場、熨斗大廈前的相候、渡輪自史坦登島回返曼哈頓的夜色、古根漢博物館前將凱莉淋濕的驟然的大雨、中央公園蓄水池旁的慢跑道…

你知道,其實先前你對紐約的印象,在九一一事件之前,全數是由這些電影、影集所構築而成,既表面、且片段。光看自由女神,不經思索就蹦上腦際的就有「教父二」(Godfather II)、「上班女郎」(Working Girl)、「X戰警」(X-Man);帝國大廈:「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金剛」(King Kong)、「西雅圖夜未眠」(Sleepless in Seattle);中央公園:「華爾街」(Wall Street)、「紐約的秋天」(Autumn in New York)、「天才雷普利」(Talented Mr. Ripley)、「超完美謀殺案」(A Perfect Murder);布魯克林大橋:「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曼哈頓」(Manhattan)、「人骨拼圖」(The Bone Collector)。

那個兩年多前自地表消失的雙子星大樓,更是讓你這段時間來數不清次數指著播放中的HBO電影大叫:「看!拍這部片的時候世貿大樓還在!」

這個好萊塢的位於東岸的大片場,善與不善,幾十年來往你腦裡塞了那麼多東西,莫怪學生時代你老覺腦容量不大夠,一直到了紐約之後,你才開始應運而生一種念頭,控訴美國媒體,不定還可拿回一大筆賠償費用。

你知道,在凡事誇大的美國,什麼都可能發生。


※紐約、紐約

當然去了名滿天下的邦諾書屋(Barnes & Noble),空間寬敞、光線明亮,雜誌書籍絕不小氣地封包不讓翻閱,高興的話,大可帶著到一旁的星巴克(Starbucks)邊喝咖啡邊看一下午。我視之為傳奇。就此,紐約人真是幸福。

我的紐約印象,是在出發前還不斷從Liza Minelli版本的「New York, New York」歌聲中不斷構建的,Liza嘹喨的歌聲唱著:「If I can make it 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It’s up to you. New York, New York!」

歌詞偉矣,好個紐約夢。回台後兩周,驚傳那個我才搭乘過的從South Ferry至史坦登島的渡輪失速撞上碼頭,現場血肉糢糊、嚎聲震天,碼頭邊、海面上掛著殘腳落指,一片腥紅。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氣,終究不是我的紐約夢。

Thursday, March 04, 2004

[奧地利] 夏夜晚風 - 記維也納Film Festival


※快樂

有一種快樂,是這麼樣的:

七八點,可能是剛吃完一餐西班牙海鮮飯,天色未暗,你拿著一杯新釀紅酒,一邊滿足地品啜,一邊與朋友輕鬆閒話。由於是露天而立,那夏夜的涼風輕輕徐過你的肩頰、軀幹,讓你的衣角微微舞動,風,像是嬰兒爽身粉般撲得你舒坦至極,乾淨芬香。你與朋友笑談的同時,週遭有更多的人群笑談聲將你們包圍,融融和樂,好似置身輕柔雪白的棉花海中,不沉只浮。不時有現場演奏的爵士樂自前方傳來,慵懶閒散,樂音溶入晚風,在漸暗的天宇輕拂你的五官,逐走你一天下來的疲憊。

你突生一種極滿足的快樂。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夏夜晚風

2003年的夏天,整個七月八月,我奢華享用了連續六十餘日的快樂。快樂的飽嗝至今未歇。

大量的快樂產地,源出維也納的市政廳前廣場,連續第十三年,這裡舉辦著為期整整兩個月的電影節Film Festival。不要誤會,這裡不時興與威尼斯或柏林坎城相互爭鋒,放映的影片,是與維也納調性更為接近的音樂舞蹈相關表演影片,舉凡歌劇、輕歌劇、交響樂、芭蕾舞、爵士樂全都在播放之列,表演團體遍及各國、時貫古今。

開幕當夜,播放的是西元二千年時由Zubin Mehta指揮Giuseppe Verdi之歌劇La Traviata A Paris之影片;次一日是Charles Guonod歌劇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再次一日則為一九六六年紐瑞耶夫演出的經典的芭蕾舞版羅密歐與茱麗葉…。這一年是卡拉揚九十五歲及白遼士兩百歲冥誕,紐瑞耶夫逝世十週年,往後的兩個月間,有許多與他們相關的音樂舞蹈作品,接受人們再一次的喝采。


電影放映全不收費,每夜廣場上無不擠滿了來此接受視聽饗宴的民眾。日照很長,九點開演時,天仍未黑,是要在每個樂章間、每段舞碼中場,一仰首,我才驚覺已經滿天繁星。

廣場的前半部是數百成千的坐椅,另外大半邊,匯集十八攤各國美食及醇酒,從早上十一點到子夜十二點,開演前的等待,或是不聽音樂的人,大可在此享用來自日本、墨西哥、泰國、西班牙、中國、法國等各國的佳餚。美食與音樂,僅在咫呎,不需華服贅禮,閒適可得。露天餐座不多,許多人就拿著酒杯立著交談,如此,此地又成了另一處開闊的星空酒吧,啤酒佐以晚風,總是引來人聲鼎沸。

七月中一場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湧至了爆滿的觀眾;八月初播出的由Natalie Cole & Randy Crawford的維也納爵士音樂節,仍然將場地擠得水洩不通;而莫札特那長達三個多小時的歌劇「費加洛婚禮」,硬是讓觀眾在子夜十二點多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舉辦單位不獨厚地主維也納愛樂,八月放映的在柏林近郊由柏林愛樂領銜的森林音樂會,同樣搏得了滿堂彩。


七月廿九日,聖彼得堡白色之夜音樂會。
八月九日,普契尼歌劇「杜蘭朵公主」。
八月十五日,維也納愛樂新年音樂會。
八月廿一日,最美麗的電影旋律音樂會。

於是,夏夜晚風的音樂戲劇舞蹈,就像蠱毒鑽入了記憶,中了蠱的人終要對之不斷回想、一直回去,並念念不忘、引頸盼望明年新一屆的節目內容之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