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16, 2006

[土耳其] 航向鄂圖曼–記伊斯坦堡




很少有一座城市的背景如同伊斯坦堡如此複雜,先是希臘人於西元前六六七年在此殖民建城,而後康士坦丁大帝將羅馬帝國的首都自羅馬移至此城,建設「新羅馬」(也就是後人熟知的康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將天主教信仰移入並在亞歐交界紮了根,乃至到了西元六世紀,西羅馬帝國瓦解陷落,查士丁尼皇帝卻將東羅馬帝國建設得有聲有色,拜占廷王朝的光輝在此閃耀了將近一個千禧。幾番的陷落與十字軍爭討,十五世紀中葉,鄂圖曼人攻陷康士坦丁堡,易幟為鄂圖曼帝國領地,並將城市更名為伊斯坦堡,城市就此風雲變色,伊斯蘭建築取代了天主教建築,語言、文化、生活習慣逐漸伊斯蘭化,強盛的帝國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才瓦解。

這座城市,伊斯蘭教築基於天主教文化之上,拜占廷王朝的聖索菲亞大教堂給改建成了清真寺,伊斯蘭壁畫塗抹於拜占廷文化著名的馬賽克拼貼上,儘管伊斯蘭文化統治了近五世紀,伊斯坦堡從來都比其他伊斯蘭城市西化,清真寺與天主教堂並存、教徒與異教徒共生。廿世紀初,土耳其國父阿塔圖克(Ataturk)甚至大力西化,捨阿拉伯字元而改用羅馬字母、給予女性更高的政經地位、鼓勵西化服飾等。乃至到了二十一世紀,土耳其仍極力向歐洲靠攏,意圖加入歐盟。


※灰暗之城



我從地鐵站走出,一片灰黑世界,不僅是因為冬日陰霾、天將降雨,舉目所見,黑壓壓的人群,幾乎都身著灰黑的外衣厚袍,我的亮色外套、再加上異國臉孔,總是招人目光。

人真多,多數是男性,我有些驚訝上班時間哪來這麼多路人?路面有些崎嶇不平,小販沿街盡是,手錶、二手手機、小吃、飾品、威而剛,商品應有盡有。有了在開羅旅行的經驗,我從容不迫地撥開人群,按圖索驥尋找落腳的旅館。

似乎是紡織成衣商店集中的地區,土耳其製造的成衣,如中國製成衣般大量銷入歐美,此處大概是許多公司的總部吧。商店間、馬路上,許多人工搬運著一袋一袋的紡織衣物,搬運業在此大概也不脫昌盛繁榮。

飛機降落前,舉目所見滿城盡是的清真寺尖塔,此時傳來擴音播出的喚禱聲,四方左右,滿城宗教之音,似乎是車聲人聲之外的另一背景聲,網般罩住整座城,我看見密度極高的Kebab(沙威瑪)攤,確認自己來到伊斯坦堡了。

※香料市集與大市集


香料市集裡,卻是滿室馨香,色妍燈豔,那些我喚不出名稱的香料,各個色彩鮮明,濃味撲鼻,除此之外,充滿鄂圖曼風的吊燈、穆斯林式以幾何圖形拼湊出的碗碟、木盒、織巾、裝飾物,無不色彩飽滿,以濃度最高的色度招睞遊人。與開羅的傳統市集不同,這裡的市場,顯然鎖定觀光客為消費對象,漫天要價、商品內容與包裝不盡相符,商家極具侵略性地拉客:「Where are you from, my friend? May I help you spend the money? May I introduce you my business?」多看商品兩眼,或者詢了個價,馬上有甩不掉的賣家追隨。

在廣場的餐座點餐,只因餐後不願追點一杯土耳其紅茶,商家竟揮手趕人,無禮且傲慢。面對這種惡質的觀光文化,每每只能搖頭嘆息。

大市集(Grand Bazaar)裡,幾百年的建築,古色古香,同樣異國風十足。佔地之大叫人好容易便迷了路,商家販售商品千變萬化:珠寶、衣物、飾品什物一應俱全,時不時有提著土耳其紅茶外送的小弟與你擦肩而過,我興致昂然地舉起相機射尋獵物,決定對擾人的商家叫喚充耳不聞,要不,哪還逛得完這浩大市集?


出了香料市集,到港邊看名聞遐邇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海水湛藍,果然渾然天成的深水良港。偏偏這裡也有許多掮客跟隨:「搭船遊博斯普魯斯嗎?」

※亞歐之旅

躲開掮客,混入當地人群,這一日,我乘渡輪往返了亞歐兩回。

說是伊斯坦堡橫跨亞歐兩洲,實際上約莫是心裡上的宣誓意義大於實質意義,一者,亞歐兩洲在俄羅斯處可還是緊緊相連著的,兩者未曾仳離;其次,乘船度過地理課本上溫習過無數次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卻發現彼岸,也就是亞洲那方,其實還是「土味」十足的土耳其伊斯坦堡,只不過少了歐洲這側著名的許多的許多建築景點以及觀光人潮。欲觀拜占廷與鄂圖曼遺緒,當然要「到歐洲去」浸淫在滿城古物中,若要看當地的常民生活,其實則應到亞洲這一岸。


我以為,伊斯坦堡的樞紐位置,與其說是地理上的亞歐交界,不若說是文化與宗教上的匯衝。中世紀來,不管是稱做君士坦丁堡或伊斯坦堡,此地總是歐洲文化與西亞文化的交會處,軍事上你爭我奪,宗教上西進東爭,把觀察點拉遠,其實伊斯坦堡就是人類文明相激的大光點,其劇烈、其綿長,世界上難有其他城市能出其右。

只是世事歷來都是風水輪流轉,伊斯坦堡如今的「當代意義」似乎以不如其「歷史意義」了,宗教與文化大致底定,城市也開始轉型成如「羅馬」、「西安」、「開羅」一般的觀光城市。

乘渡輪往亞洲的途中,數不清的海鷗沿路相飛相隨,天氣其實有些陰霾,岸上的清真寺在灰暗的天空下像是褪色的傳說嵌進歷史書中,漸行漸遠。

※藍色清真寺(Blue Mosque)與聖索菲亞大教堂(Haghia Sophia)


清真寺裡的吊燈與幾何圖形一向令我著迷,藍色清真寺裡,來自Iznik的幾何藍磚果然將內部襯托得莊嚴華麗。清真寺裡的大穹頂,向來就是幾何彩繪拼貼的精華,循例,幾扇天窗繞著大圓頂引進神聖天光,大型吊燈自頂高垂而下,暖色的燈光灑向赭色地毯上朝拜膜禱的信徒,既莊嚴也安和。

我坐在後方的地毯上,環視這座華美的建築,感覺一種無由的敬畏,就像是看到一座神聖的天主教堂或佛教寺廟一般。

參觀僅一箭之遙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卻更是震撼的體驗!教堂建於拜占廷王朝統治時期,至今已有一千四百餘年的歷史,極端高聳的室內圓頂,極具氣勢與派頭。教堂內部原本覆滿了拜占廷式華美的金色馬賽克拼貼宗教壁畫,儘管鄂圖曼人在十六世紀將教堂改裝成清真寺,以幾何圖形塗上馬賽克壁畫,但許多看來依然新穎豔麗的拜占廷壁畫已被復原得清晰可見,不管內裝外觀,我可以輕易想見此建築在六世紀建成時的重要與動人。


遊人如織,伊斯蘭教徒、天主教徒、佛教徒或其他,古物鑑今人,天光依然自彩窗灑向觀者,大教堂,依然聳立為人屏風遮雨。

教堂如今成了博物館,信徒的禱告聲轉成了遊人的讚嘆聲,作為兩個千禧的歷史見證,建築若有魂,大概要對眼前人世的紛擾與宗教種族對立一笑置之吧。

※大街上

欲體驗伊斯坦堡的生命力,還是得回到大街上、海港邊。新建成不久的電車蜿蜿蜒蜒繞過幾個重要景點,人真多,幾無所謂尖離峰,到了幾個大站,幾乎是要用推擠的方式才入得了電車門。電車外,古蹟建築處處,有現代的商家餐廳,亦不乏裝飾傳統的賣家,新舊混合,中西合璧。聚集經濟的運作模式在此似乎落實得極為徹底,商家分區的情形極為明顯:購買潛水用具、毛線製品、塑膠用具、露營器材等,都得到某一特定區域才找得到。

幾乎無處不施工,施工範圍極大,方式紊亂,沒有適切的圍籬,行人得不斷東跳西閃。我駐足觀看兩個負責鋪人行道地磚工人的作業方式:一個負責操作起重機運搬地磚,另一個負責堆疊與指揮,明明再簡單不過的工作,偏偏兩人協調極差,末了摔碎了好幾塊地磚互相怨罵不止。


這一個晴日,我從早到晚見證屬不清的臉紅脖子粗的爭吵與幹架,大市集裡、傳統市場、電車站、電信商家前、渡船頭邊…,一日下來見怪不怪。我在想,土耳其過高的失業率大概是路上閒人眾多與爭執數目居高不下的主因吧?

除此以外,熱鬧的市集與到處擁擠的狀況還真像極了台灣,在海港邊,許多小販擺滿了廣場與地下道,叫賣的熱絡,就如同夜市般。販售的食物琳瑯滿目:二手行動電話、時鐘、項鍊、食物、香菸、威而剛、擦鞋等,甚至有人拿了個體重計以幫人量體重維生。

一旦入了夜,人們老是三五成群在站在建築前,同樣,這些人都是男性,剛到伊斯坦堡,見此情形還要以為此城幫派處處,多走蕩幾回,才發現這似乎是生活習性,即便外頭寒冷潮濕,人們還是喜歡站在門前聊天抬槓。

我喜歡在入夜後躲進當地的「茶藝館」,一杯土耳其咖啡、蘋果茶或土耳其紅茶,索價低廉但卻原味十足,看著當地人極享受地吸著水煙,我躺在鋪上土耳其織毯的沙發上,聽著周遭絮絮人語,感覺時間慢慢凍結。


※土耳其浴與旋舞

離開的前一日,不能免俗循著遊人足跡又洗了一次土耳其浴。

我喜歡土耳其澡堂裡的氤氳氣氛,浴師以獨特的方式與工具為客戶淨身,按摩方式近乎折磨:捶、打、捏、推、拉,之後卻是一身懶爽。躺在澡堂正中溫熱的大理石圓檯上休息吐納最是享受,正上方的圓頂透進幾道欺濛人眼的光線,催眠般助人進入半夢狀態,周遭襯著沖水嘩啦嘩啦聲、按摩者使勁的呼息與被按摩者的哀嚎,一個返身,把臉朝下貼在平檯上,通體舒然,較之蒸汽浴還要人性怡人,躺臥久了,根本就不想起身離開。

在車站一隅看的旋舞(Whirling Dervishes)同樣叫人難忘。

舞者一式為男性,白衣白裙,繫黑腰帶戴棕高帽,進場時一步一頓,緩緩就定位。待樂聲漸揚,身體開始逆時針旋轉,伏胸的雙手慢慢一臂向天、一臂指地,雙腳迅速地動作易足,轉動不停的天旋之舞…

慕名而來,雖然早知這是純粹為觀光客而為的表演,仍舊不減興致。相傳了幾百年的不盡旋舞,原意乃在恍惚超脫中接近阿拉、神人合一,舊時的舞者當真就是如此不停旋轉直至恍惚狀態,如今的表演雖然時間縮短、無宗教意味,舞者裙帶不斷飄揚,布質白裙迎風旋動的聲音、舞者腳步替換的聲音、不斷加促的鼻息,仍然震撼動人。看著表演者的自在陶醉,襯著一旁演奏的傳統曲樂,眾人只覺身心安頓。


舞畢,燈光大亮,飄走的思緒卻還一時抽不回。又聽了幾曲民俗音樂演唱,訪若置身鄂圖曼的光輝世紀。

離開前,看到那些年輕的舞者們已換上日常便服也要離去,一派輕鬆如街上任一土耳其年輕人,我心底湧生一股複雜的情緒,就像這幾日來逐漸認識伊斯坦堡的那股難言心情一般。

是為我的鄂圖曼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