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1, 2007

冬旅上海




Shanghai

隆冬之際抵達上海,大陸式的天候,空氣既乾且冷,幾日下來,我不斷被隨處觸發的靜電給施以大小不一的電擊。才下計程車推回車門,啪的一聲感覺到手指間似乎迸出火花;我在路上行走漫蕩,空氣薄涼,準備走進哪家咖啡館內取暖溫脾,店門口的金屬把柄隨即將我乾赤的手掌彈離一段距離;就連我只是將紙鈔交遞隨行的S,兩人總被突然炸出的電流嚇出一身汗而驚呼連連。

上海,以這樣欲隱藏又猛爆的電流與我招呼,正如同她所展示的社會肌理與文明脈絡,幾日間讓我有一種身心靈的大震盪。我與這個城市幾十年來橫闊兩地,在課本、書籍、報章上既大量又粗淺地相會,相識但不熟識,真臨見面,有種通信幾十載的筆友突然要碰面的不平心緒。

** 外觀

這座城市自南宋(西元1267年)設鎮,明嘉靖年間(西元1553年)築城,乃至在十九世紀上半葉因鴉片戰爭後之「南京條約」開埠,再至十九世紀初的租界勃興。半個多千禧,地貌人文歷經巨變,尤其到廿世紀初更是進入高潮,外灘區一棟接一棟的西式建築拔天而起,這個號稱「萬國建築博覽會」的十里洋場,匯集了古典主義風格、歌德式、文藝復興式、新藝術風格的各式建築,將上海一舉推向世界舞台。即便在今日,走在外灘觀光廊,你都不得不為沿著黃浦江迆邐而去的崢嶸雄偉的典麗建築群發出陣陣驚嘆,就不難想見,在上個世紀初,這個新孕生的東方大都與金融中心是如何地攫人目光、收攏讚嘆。

廿世紀末以前,觀繁華上海莫不至浦東隔著黃浦江西望,廿世紀晚期,鄧小平走訪上海,一夕確定了經改路線,浦東反成了新式科技高樓的競技場,東方明珠、金茂大樓、國際會議中心、東方藝術中心…,短短十年,由爛泥桑田成了金融新區,崢嶸的高塔與大樓群反倒成了懾人新夜景,在夜裡,開始在黃浦江的東岸與西岸的建築博覽會互放光芒、互爭頭角。

以是,東方華爾街由外灘移至浦東;以是,上海闊別幾十載又躍升為亞洲經濟巨都。


上海開埠如此之早,見多識廣,上海人因之大概早就習當牛首,習於以經濟首都住民自居。九七年香港回歸,本來穩穩坐著地區金融中心的香港,如今不得不被極力衝刺的上海給緊緊追逼著。一百年前,香港住民怎料得到自己在廿世紀下半葉輕易超越了上海,盤穩了亞洲金融重鎮的軌制與地位,又怎麼知道,再過幾十載,上海又開始奮力狂趕,至少在硬體建築上旱地拔蔥,預為廿一世紀的亞洲首都先拓氣勢。浦東地區在十年間長出的金融巨樓,像是大林般開枝散葉,依附著強大的內需市場、依附著慢慢修整的金融法規,硬是讓上海人自信昂揚、硬是讓香港人戰戰兢兢,而空喊了十幾載亞太金融中心的台灣,捆手縛腳,從軟硬體各方面根本就從來沒通過這場比賽最初始的資格篩選。

上海作為一經濟大城,自然不僅有外灘與浦東可觀,昔日洋人租界往來,從外灘到跑馬場玩樂,一條稱之「花園弄」的南京路,如今貫通外灘、人民廣場與靜安寺,商家、食肆大量匯集,沿途望之不盡的店招霓紅、綠女紅男,一路而去總長五公里餘,昭示了此城之在經濟上之繁榮昌盛。再走一趟長長的淮海中路,沿路巨型百貨與購物中心之多、街道之乾淨素雅,妳絕對難以想像上海二十年前猶是個灰撲撲的社會主義城市,你也絕對會對政治主宰經濟這件事突然有了多麼深的透悟。

又或者,入夜後走趟衡山路,不同主題的酒吧、舞廳、茶館與餐廳,樂揚酒溢,觥杯交錯,洋人之多、洋味之濃,縱不如東京之六本木或香港之蘭桂坊,然則西風滿滿,在一列長長而去由法國人引進植栽的梧桐樹旁,酒吧一條街,走來很有異國風情。

我的一位老北京朋友並不喜歡上海,相較於北京,總是言上海過於盈滿「小資」風情。這個「小」字,一方面承載了隱隱裡不以為然的貶意,但是另一方面,我又看到他對這個盈溢小資風情的東方巨都感到的驕傲。管它大資小資、社會經濟或計畫經濟,如今在上海,可是全面朝金、全面興樓,再怎麼俗氣拜金,至少滿足了泱泱大國的泱泱大城風範,廿一世紀的全球大城,「小資」可是不容懷疑的充要條件!

** 內裡

只是,上海給我最深的印象,並不來自那些櫛比鱗次的浦東高樓、並不來自那些古典華麗的外灘華廈,也不來自全城滿滿哪兒竄出來的名店商場,這些建築組成的城市天際線縱然炫目,但是此情此景我早在紐約、東京、香港、倫敦、巴黎…見過,我看到的,更是上海內裡的巨大鴻溝。


比方說,這一日,我沿著外灘大樓群行走,如今,這些精華地段的大樓,若不是被精品店進駐,就是金融機關、外國領事館或外商辦公室。來到外灘六號,一樓是著名的服飾品牌Dolce & Gabbana的上海旗艦店,黑色系的裝潢雅緻且貴氣,透明窗內垂下的高質地的鍊幔一方面半露出店裡的奢華貴氣、另一方面又有效隔絕了路人過度的窺視。這裡,就像紐約第五大道或是東京的表參道,是身份的表徵、是炫財的美地,作為中國超歐趕美的經濟首都,這裡的旗艦當然不能比任一城市遜色。

只不過,在外灘六號Dolce Gabbana的拐角,請走進巷內,就在六號大樓正後方,不到三十公尺的距離,另外一個世界的社會,卻在此同時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小巷內歪拐著數量腳踏車,腳踏車再過去,是一間自助餐店擺在巷上數張大長木桌,許多藍領工人,一身塵土露著天囫圇吞棗般地疾速進食,我走近看著自助餐的供菜,許許多多的醃漬菜類,既不美觀、也不誘人地躺在雜亂髒污的餐檯上。再往前走,巷內的庶民風情既原始又野性,萬國旗般凌窗而出的曬衣杆上晾滿衣物:床單、毛巾、外套、男女內衣褲…。我像是誤闖了人家的後院般又急急退出。

有了台灣夜市的鍛鍊,照理我對這類常民百態景致的免疫力極佳,只是外灘太過繁盛昌榮、幾步之內的巷內又太過寒蹇黑污,我對數步之遙的兩個世界的共存不悖太感詫異。巷口D&G的一件衣飾,價值大概是巷內的幾千餐。我總在想,一旦巷內的人稍往外走,巷外的人稍往裡靠,兩邊的人目光相接,彼此各會有什麼樣的撞擊與想法?

另一個好天氣的早晨,我在淮海中路上閒散漫走,從陝西南路一路往東,法國梧桐與兩側新廈為鄰,齊整的人行道,乾淨摩登的商家,走來真是舒適安宜。我在商家中進進出出,到書局翻了幾頁簡字書,在食品店外拍照探看,給這條「小資」至極了的大街極高評價。愈走卻愈發現,臨著淮海中路,每個街廓卻有幾個甬道穿廊,順著這些甬道轉身而入,立即走入另一個時空,舊屋殘景,一杆杆晾衣遮蔽了小巷天空,愈往深處走,愈可聞見上個世紀的原始滬味,景致都似幾十年來不變。彷似,淮海中路兩旁的建築不過是只有立面的樣品屋,樣品屋之後,才是尋常鄰里、才是日常生活。


這樣的感嘆,到得「新天地」尤其感受深刻。「新天地」被太倉路、馬當路、自忠路與黃陂南路包圍,本為上海平民住宅區,建有多幢傳統房舍「石庫門」,近年由港、滬財團合資改建,特色商家、Café、酒吧、洋式餐廳進駐,不但奪得2002年美國建築師協會「文化遺產建築獎」,更是聲譽鵲起成了訪滬遊客必到之地。我在深夜走進「新天地」,卻還人聲鼎沸,酒吧內、大街上,洋華摻雜,白人還較黃人多,一間間餐館內傳來現場樂團的演奏聲,歌舞昇平。我在這充滿異國風的天地行走,有種奇異的難言感受。這個人造的「外境」,據說當局刻意不准當地店家進駐,以保持其「洋派」的純粹性。果然,不僅氣氛仿得好,就連價位也與國外商家一般,在氣氛上、在價錢上,排除了絕大多數當地人參與的可能。

殊不知,走過這個得獎「建案」,一過了街口,我又遇上了城市裂口,一個踉蹌,又從摩登跌回傳統、又從十里洋場走進古早上海。

我記得某一晚,我在外灘中山東一路與福州路口附近的義大利餐廳用餐,從窗內搖曳的燭光中往外望,外頭的街燈高高灑下透著一層光罩般的薄光。街的對頭,有座電子廣告牌,每隔一段時間就自動更換廣告圖片與內容,其中一頁的模特兒正是為著什麼產品代言的劉若英。我用餐的一頓飯時間,不時從劉若英廣告面前走過的,有自東走向西的西裝筆挺的洋人、有拎著公事包急急而過的華人,還有更多的,是不斷緩慢往返徘徊的衣著襤褸破舊的中國遊民。

我總是,思緒跌在那個反差鮮明的鴻溝中。

** 質地

去過北京之後,我老是向朋友抱怨在文明古都中遇到的許多不文明行舉:隨意吐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之推搡、毫無先來後到觀念的插隊文化。來到上海,除了吐痰文化稍不若北京之如火如荼外,其餘還是令人繼續「讚嘆」、繼續無奈地躲閃。

我總是以城市的標語多寡為進步程度之一重大指標,離文明之境愈遠,政府愈常多立標語以教化民眾,例如台灣早期大鄉小鎮社區圍牆上寫滿的標語,例如我在北京街頭看到許多提醒人民的口號:「做文明市民,建文明城市」、「貫徹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展現首都美好市容市貌」、「北京是我家,維護靠大家」…。來到上海,僅一幅路邊巨大的「提高上海市民素質,提高城市文明程度」,我大概猜測得到這裡的文明進程。


尤其是人蛇混雜的上海站前廣場,從衣著最光鮮到席地而臥灰面素衣的各式過客無奇不有,這裡的地面上約莫有著全上海密度最高的痰,左濕一灘右稠一窪,拍照時,我總不敢將隨身背包放置地上,因總想及此地多少時間來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的層層口液堆疊。

從上海站旁進入地下搭乘地鐵,較之人工化極了的北京地鐵其實先進許多,軌道系統看來就如新加坡、台北、首爾,明亮而摩登。地鐵上的乘客,反映出了上海的經濟大躍進,穿著打扮其實光鮮時髦不下香港台北住民,但是不排隊的民眾、不懂先下後上的乘客讓我幾日來每搭地鐵就要陷入身心的備戰狀態。尤讓我不解處,一兩回車廂內其實還算空曠,上車者還是要朝我身邊奮力擠蹭,人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在上海,因之就我所知是遠較全球多數城市小很多的。

如同我極不解的,乘火車西行杭州,緊鄰的三座式硬座中間沒有扶手,每人佔得空間極小,不得不緊挨著鄰座乘客一行數鐘頭。即便如此隱私盡失,左右乘客不是大聲嗑著瓜子,就是把手機上的MP3音樂擴音而放,偶爾接了電話其對話音量可及全車廂,凡此種種,沒人抗議沒人作聲,讓無言的我更為無言。

計程車司機開車之蠻猛無度,大概我只在埃及的開羅也約略見過。司機座很特殊的以透明壓克力板圍住(防搶?),一回我把金額繞過壓克力板拿給師傅(此地如此稱呼計程車司機),沒拿穩硬幣掉至座上,他開始不悅地唸唸有詞,車門打開開始細細搜找那一個落在車內的硬幣,之後連欲交予我的乘車收據也故意不等我伸手拿取便讓它落下,我又開了眼界。

不適歸不適,抱怨歸抱怨,我開始思及,以幾百年來發生在上海的大小事,約莫,今此我在上海所見所聞都還不難解釋,從帝制走向共和、從東方融向西方、從共產主義靠攏資本主義,磨合想見不易。不若硬體建築翻新之簡單快速,上海,當然需要更多的時間粹鍊那明顯還有好一段距離的新文明。如果城市與住民有更多的虛心、更小的自我膨脹。

還一處觀察,幾日下來,我發現上海的外國住民,尤其是西方住民真是多得不可勝數,這些洋臉孔的老外,從衣著、從行止、從出入高等價位場所判斷,約莫多是跨國企業來此行商派駐者,其組成顯然與台北外籍人士中的清一色以英語老師為主體大異其趣。上海,懸殊地以比台北更為強大的吸力地吸引著一波波湧入的外資與外人,外力從來就是推著上海進行改變的重要因素,兩世紀不變。

這是題外話,只是不同的歷史背景、不同的經濟發展,讓上海與台北兩個華人城市產生了兩種不同質地、不同醇味,著實有趣。

** 十里洋場今勝昔?

到上海前,我把自己印象中的上海重新溫習一次。

首先,是文學作品中的上海,是張愛玲、白先勇筆下的上海,是廿世紀上半葉上海作為中國的經濟櫥窗,華洋混雜,西風東漸的上海。上海商賈市民乘坐在資本主義的浪頭,率先領略了西式的摩登生活,而這摩登生活又混雜著中國古老的悠長文化與傳統,大紅喜布罩上了西式絨沙發,以是氣味獨到而濃烈,全球僅此一處別無分號。尤其中日抗戰的慘烈綿長,許多滬人被逼著輾轉流離他處:香港、美國、日本,不得不的巨大民族遷徙,總是有了像是摩西出埃及之宗教般的大動,震盪出巨大的離愁與更鮮豔的家國歷史感、更為刻骨銘心的文學作品。


我知道太過張愛玲的「半生緣」、「紅玫瑰白玫瑰」以及許許多多張氏小說不能作為僅有的老上海基調,但是張愛玲筆下的上海世界太過細瑣靈動,看過後很難不鑽進你的腦海。而白先勇筆下的「台北人」,其實全不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而是歷經家國變動不得不而聚居台北的內地人,上海繁華的世界,尤是他們共有的記憶與過去式舞台。上海,記憶中總是繁華、總是熱鬧大氣,總是十里洋場、摩肩擦踵,引導中國思想經濟文化先驅而至後來任一城市再難超越。

兩岸三地幾十年來不斷被搬上大銀幕的一系列電影,更將所謂老上海提升至了神話的層次。黑幫是非、戰爭之戀、革命、抗戰…,上海總是提供最多想像空間的背景舞台。

所以,我不能免俗地走訪那個每個曾經的文藝青年都必然萬分熟悉的上海百樂門大舞廳(Paramount House),那個想像中衣香鬢影、貴氣金光,門口總羅列著一長排等待載客的三輪車伕的大舞廳。卻失望地發現處在古老靜安寺不遠的這座大舞廳,如今只是一座不起眼的老舊的綜合遊樂場大樓。

所以,我終於來到念茲在茲一直想去走一回的上海灘上的和平飯店,這棟建於1929年的著名建築,承載了那麼多中國近代歷史:國聯調查團在此發佈九一八事變報告(1930)、兩岸的辜汪會談(1998),我穿過老式的大廳直往著名的「老年爵士酒吧」而去,欣喜於這座建物還保有那麼多舊時代遺風。不料不久得知和平飯店即將重新改裝,與許許多多的上海豪華現代飯店一較高下。

所以,我按圖索驥找到了張愛玲住了近十年的常德路195號上的常德公寓,一代名作家的故樓,如今僅是一般公寓民宅,外頭掛滿了分離式冷氣的壓縮機,出門轉向南京西路不遠,盡是名店商城,盡是你最聯想不到舊上海的西方名貴品牌商店。

我當然也知道現在的上海絕不等同於一百年前的上海,尤其浦東印象早已深植人心,05年連戰夜遊黃浦江,不也抒了「十里洋場今勝昔,夢回江灣兩岸情」之悠情?

只是我這種固執人,總是喜舊厭新,來上海幾日,我從沒逛過任何一家shopping mall,反而花了很多時間從四川中路走向老城廂的福民街與豫園,又花了很多時間走長長的麗水路、江西南路與江西中路,我在老社區中閒走,鑽進上頭掛著「創建平安小區、確保一方平安」布條下的社區,我看到更多的浦東以外的樣版外的上海。我拜訪外白渡橋、黃浦公園;去看羅素、卓別林、愛因斯坦都住過的禮查飯店(現溥江飯店);從淮海中路轉進思南路,看著那些曾是租借區洋人的美麗住房,如今有些殘敗有些凌亂住著中國住民的舊西式住宅…。是從這些,我才看到了上海的歷史感與上海的不可取代性。

我在外灘散步,聽著海關大樓傳來的鐘聲,十里洋場今是否勝昔很難論斷,我只是消極地希望,上海當多留住些自己的特色,不要以作為另一個如東京般的摩登大城為終極目標。

回程,搭乘磁浮火車從龍華路「飛奔」向機場。看著車內電子看板的時速表不斷攀升至431 Km/Hr,我轉頭向外,感覺自己像是坐在高科技的飛行器裡貼著地面火箭般疾速移動。外頭的景物,多數是傳統的建築、農地、市場與人民,轉眼旋逝,在這個因沙塵暴而黃沙漫漫的晴日,一切都好明亮也都好迷濛。

A.Lien的上海照片輯

Monday, February 05, 2007

[馬祖‧台灣] 街角的星芒






Matsu, Taiwan

走經幾個轉角,我總是探頭四望。

果然,新砌的門牆不遠處,還有一段段被淹沒而嗚嚎的時光。

果然,7-11的飄展的旗招後,又一個嵌在牆上的、斑駁的「保防的話、新聞輯要」布告欄。

果然,一盞盞暗淡的星芒,隨時準備轉身告別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