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29, 2010

[以色列] 苦路一段–記加利利海環海行 (之三)



Sea of Galilee, Israel

終於將腳踏車騎近,木屋外有四、五個人,坐在一張野餐桌旁飲食聊天。感謝上蒼聽見我的呼喚,顯出這個小小神蹟,我衝進屋內,是家複合經營的簡餐館與小雜貨店。奔至開放式飲料櫃前,我不假思索拿了兩大瓶1500c.c.礦泉水,以高於西岸市價甚多的價錢付了帳,果然水在沙漠如黃金。

出了木屋,迅速開了其中一瓶,醍醐灌頂的暢快。我可以想見鄰桌幾個人正驚恐地看著這個發癲的亞洲人吸血鬼般狂肆地暢飲著如寶血般珍貴的瓊漿玉液。

經濟學上的效用遞減法則,同樣的物品,每一單位所導致的效用乃隨著數量的增加而逐次遞減。然而對我而言,數量幾近從零累加,滿足與效用都達到極大化。那種沁涼清水灌進食道後與腸胃內的通體舒暢與巨大滿足,大概自當年新兵訓練中心之後我已十幾年未再得嚐。

感謝天,艱苦與甘甜,往往也僅在一線之隔。沒有跌宕的低潮,就對比不出後來攀飛的快意。

說是快意,其實還太早太天真。此刻,我連半程都猶未騎完,是誰說人生來都是痛苦的?餓肚子有餓肚子的煩惱,吃飽了也有吃飽了的愁哀。繼續往加利利海的東岸邁進,等著我的,仍是驕陽、乾地、滯風與熱烘烘的體熱。繼續揮汗,繼續在無風無景的風景中前進,就連坡度僅在10至15度的連續小爬坡,都很容易讓人失了耐性又開始咒罵起自虐的自己。濕透的T恤,在大日頭下總也來不及曬乾。有了充足的水源,又如何?

自早上出門至今,除了在幾個教堂景點的短暫停留,幾乎不間斷地騎了4個小時,我開始感覺背部有些微不適。笨重的背包裡,裝了沉重的相機、銅版紙印刷的導覽書、地圖、廣告單、我的隨身筆記本、一直沒機會寄出的明信片、剛買來的寶貴但沉甸的水…,揹著走一整天路不怎麼覺得苦,但是騎腳踏車時不間斷地的前傾姿勢,加重了它壓負在肩背上的重力,幾個小時下來,肩痠背痛。

以是,剛剛才帶來極大效用的水,轉瞬又變成了壓著駱駝的鋼錘,這種載舟覆舟的哲學,在這種無奈的莽莽荒原中最能被完全體會。

加利利海的這岸,其實還有些許遺蹟景點可供參訪,也有不少臨著海的resort度假村或是著名的集體農場Kibbutz,但是都得岔開主道再爬一段坡或再彎拐一段路,我有些懶了,來到了湖東側的正中點,望向早晨自西岸出發的提比哩亞,我現在只想早早回旅館,泡個冷水澡,躺在浴缸看看書或小憩一番。

這在此時可不是個美妙的想法,我才騎了半程30公里。雖然時候尚早,我的體力也其實還儲存甚多可用,但是背部的不適感讓我無心太過重新享受飲水不虞匱乏的欣悅,偶爾沒啥精神地隨便壓一下快門,連簡單的構圖都顯得很凌亂。

那個泡澡的想法愈美,就愈顯出當下自己遭逢的慘境之難以脫逃,又是個對比愁人的渦漩。

天知道,苦心智、勞筋骨的嚴重試煉才等著要降臨折磨我哩。(待續)

Saturday, June 26, 2010

[以色列] 苦路一段–記加利利海環海行 (之二)



Sea of Galilee, Israel

環加利利海一周據資料顯示一共60公里。從17公里處繼續往前行,雖然存水無多,我並沒有太多猶疑。此海既是以色列旅遊勝地,沿海總有些商家可補充食物飲料吧?

並不如此!

我在大旱無風的乾莽天候下,汗透一身,望穿秋水看不到任何一家商店。即便這個供給以色列全國民生用水的湖泊就在不遠的身側,很諷刺地我竟找不到任何補充水分的補給站。大概又騎了5公里,還不到路程的一半,我已經開始作最壞的打算了--早上出門前,租車處的人員提及,一旦發生事故或是體力不濟,隨時可以打電話回去讓他們派車來接,費用就依路程遠近照里計算。

當時聽了不覺有異,此時想來才有蹊蹺—原來好多人都沒能繞完全海!

不甘心,我決定繼續前騎,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動用那個傷財又掃興的手段。揮汗前進,一邊騎,一邊懷念起日月潭畔的濃蔭綠蓋,以及湖側濕潤飄渺的氤氳之氣。說實話,原本是想利用騎車之便仔細看看各個角度的加利利海之美的,實際上,這個海的景致走哪側看來都一樣單調,因為海畔無甚綠意,因為環海並無山巒,因為路上只有偶經匆匆趕往目的地的車輛,騎了將近半程,沒看到幾個行人。

我想起前一晚與租車人員的對話,說是早點付現訂車,就可以把最好的單車留給我,省得隔日要租已被捷足先登。

他依約把最好的一輛車給我了,但是一整日,我沒看見除我外有任一其他自行車騎士在烈日下繞行加利利海。嘿嘿!好樣的生意人。

就這樣濕身了,我苦苦一笑。不是體力問題,雖然此處爬坡一個又接一個,我比較擔心的,還是我的飲水存量。我在想,如果此側有任一小發財車載著滿車大西瓜來賣,我一定一口氣買兩個,並把臉埋入那汁水淋漓的紅色果肉中,久久、久久不願離開。

也無心拍照了,心裡的無奈甚至漸漸演變成一股微微的恨意,我為什麼不乖乖坐在提比哩亞的果汁店開心喝著冰鎮的芒果汁渡過這一天?為什麼不要隨便在海畔找個漂亮的沙灘酒店優閒渡過一個午後?

我開始喊「Jesus Christ!」了。

然後,我看到前方終於出現一座看來像是餐廳的木屋。(待續)

Saturday, June 19, 2010

[以色列] 苦路一段–記加利利海環海行 (之一)



Sea of Galilee, Israel

騎完這一程,我發現,自己人格上有一個很大的缺陷。

早晨九點從居處出發,我租了一輛腳踏車,多段變速,算是好車一輛。好久沒騎車痛快地馭風而行,戴上安全帽,將地圖塞入口袋,一下子我就將車子滑向濱湖的車道上,快意得很,每幾百公尺停下來拍照一張。

要繞名聞遐邇的加利利海,稱之海,其實是座湖。此湖為以色列境內主要的淡水來源,沒有了這座湖,這裡不可能是聖經中所謂的流著奶與蜜的地方,而比較可能亞西地區又一座乾莽荒漠,生機偃旗。

兩千年前,耶穌在此開始了他的傳教生活,也陸陸續續找到了幾個重要門徒,當年他便是在此湖上行走,顯了一個神蹟。也因此,此地成了全球為數眾多的基督徒的聖地,沿著湖,有許許多多的聖跡遺址,如五餅二魚一事發生地(塔加, Tabkha),如耶穌講道處(八福山, near Tabkha)、門徒彼得的故居(迦百農, Capernaum)。在湖的西北側的幾個重要景點,有許多大型遊覽巴士一車一車載著朝聖徒而來,興盛的觀光業,餵養了這一區的廣大人口。

租車處的職員告訴我,從我所居住的提比哩亞(Tiberias)順時針繞著湖,前17公里是最艱辛的爬坡,但是可盡興地觀覽這些重要的基督教聖址,而不用受限發車頻率極低的巴士,也比跟團的遊客更有彈性更有時間。何況,回程即是歡笑收割的下坡,破風回行,暢快得很!

騎車繞湖本來就在我的計畫之內,毫不考慮,我捨棄了公車。不只要騎17公里,我要繞湖一周!

馬路不全然貼著湖走,很多地方,其實離湖甚遠,或者根本看不到湖。在車道兩旁的,是以色列東北部的不毛的戈蘭高地。戈蘭高地乃以色列在1967年的六日戰爭中,自敵人敘利亞手中奪來的一個地區,戰略地位重要,也因為地理位置敏感,高地上沒有太多開發與建築,只有無數的硬草一叢又一叢。

大日炎炎,此處其實是地表的大窪地,位於海拔以下210餘公尺,無風,六月初的乾熱天,只帶著1公升的水上路,我太低估了此地炙人的日曬、太高估了沿湖的商業發展,把前17公里騎完,早是大汗淋漓,喝光了至少900c.c.的水,剩下的100c.c.,不是因為不渴,是刻意的保留,無水,這裡絕不是奶與蜜之地,無水,我也絕不能走完聖湖。(待續)

Sunday, June 13, 2010

[巴勒斯坦] 西岸行



Bethlehem, Palestine

從耶路撒冷前往耶穌誕生地伯利恆,不過40分鐘左右的車程,我卻要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世人稱之「約旦河西岸」,儘管巴勒斯坦尚未建國,他們不以以色列自稱,他們是巴勒斯坦領地。

約旦河西岸,十餘年前開始,與以色列其他地區開始被一座愈來愈長的高牆漸漸隔開,以色列政府築起了這座牆,不稱wall,稱之fence,用來保障他們的安全,防止一再上演的自殺式汽車炸彈不斷從這個地區開向以色列其他城市。

會前往這個地區的,不是大巴士載來這兒的來自世界各國的朝聖團觀光客,就是巴勒斯坦人。進入無虞,但巴勒斯坦人欲出約旦河西岸,從高牆建成後得通過以色列所設的各個檢查點,經過以色列軍人嚴密的檢查後才得放行。尤其,設籍在約旦河西岸以外(例如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與設籍在約旦河西岸內的巴勒斯坦人,得通過不同的檢查點,後者的檢查通常更為嚴格,有著更多的限制。

我從耶路撒冷欲入西岸,得搭乘巴勒斯坦人自己的巴士系統,猶太人基本上不會搭阿拉伯人的巴士,因此這是個以色列境內難得不用經過安檢就可進入的巴士站。

沙塵漫漫,彷若沙塵暴般的天空。我在21號迷你巴士上,車子愈往圍牆那端開過去,馬路上那些穿著黑色外衣的極端猶太正教徒就更為稀少。然後我進入西岸地區了,進入一個幾乎都由巴勒斯坦人組成的社會了,不是很確定該用甚麼樣的心情面對伯利恆。我深知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對於其紛爭對立的各自說法,但是終於要置身其中了,空氣中彷彿多了一股肅殺味。

拿著地圖對照外頭地景,全無頭緒。巴士不廣播下一站站名,也不會有阿文英文對照的路線圖,我是由汽車行進的時間,推估我們大概將近我的目的地。旁邊坐著一位圍著頭巾的巴勒斯坦少女,我小聲向她探路,但不知道他們的教義有多嚴格,容不容許她與一個陌生男子說話?她又說得多少英文?

我說我要去主誕教堂(Church of Nativity),但不曉得我們當下所在的伯利恆街道是地圖上的哪一條,又離教堂有多遠,我該在哪一站下車?她把我手上的導覽地圖拿過去看,手指著上面的街道,仔細思索。大概她所熟悉的地名都是阿拉伯文,換成這個簡易的英文版地圖,也令她甚難判斷。皺起眉頭,她對我苦苦一笑,很抱歉啊我也不知道該麼說的表情,她把地圖還給了我。

車過伯利恆大學,她要起身下車了,用很陽春的英文單字示意我,可以在此站下車。

下車後,她對我比了個方向,跟著人群往市場方向走。我對她點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妥切地對伊斯蘭女子道謝示意。總之她保持在我身後20公尺的距離,一直到我到了一條叉路了,停下來轉頭看她,她示意我向左走,然後才轉身往回走一段距離,再轉入一條巷子。

原來怕我走錯路,她遠遠多跟行了我一小段距離,確保我走上正途後才迴身走人。

這個伯利恆初體驗,一點都不肅殺,我放心地通過人聲雜沓的阿拉伯市場,繼續緩步前行。

Wednesday, June 09, 2010

[以色列] 揮手



Akko, Israel

乘公車自旅館至特拉維夫的中央車站,經過安檢門,才買完票,售票員就催促我趕快到月台上車,再過不到一分鐘,火車就要發車。

以是,不及詳細觀察這座中央車站,我混在一堆人群中上了火車,只知道火車站人聲雜沓、而月台上站滿了人,荷槍乘車的軍人繁多,或者根本是乘客中的大宗。往後數日,天天與這些年輕男女兵們錯身而過,他們一邊斜揹著槍,一邊荷著背包,戴太陽眼鏡,聽MP3,甚至一本書捧在腰側,載武亦載文。

座位的右前方,一位女兵正趴在小桌上睡覺,槍枝斜放在大腿上,槍口就朝我側。衷心希望她關了保險,但我還是挪了挪位置,盡量閃開她的槍口,往窗邊挪靠。

開始讀起我的地圖,並閱讀下一個目的地的相關資訊簡介,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算是好整以暇。

在下一站,前方原本的空位坐上了一位剛上車的年輕男子,他把一個老舊的背包放到上方的置物架,把一個紙提袋放在前方的小桌子,並從其中陸陸續續拿出了一個鼓鼓的小包、一條白布巾、一本書。

我繼續閱讀並不著痕跡地偷偷觀察他,此刻他把小包打開,拿出了塔木德經文匣,將小小經匣繫在前額,連接著的黑色細皮帶沿著手臂一圈一圈往下纏繞,直到在手掌心繞了幾圈緊緊抓住。他把白色禱巾攤開,兜頭將自己罩住,拿起經書,開始閱讀禱告起來。

從我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微微動作著的雙唇,這經文大概又長又多,他換了幾個坐姿,把禱巾鬆了又緊,不間斷地專注著與上帝的對話,甚至輕聲吟哦起來。

我將注意力收回,專心讀起自己的書籍資料,攤開以色列地圖,尋找著目前所至的圖標位置。

等我抬起眼,年輕人已經做完禱告,將禱巾收摺起,將經書經匣重新收入小包紙袋,並從紙袋拿出了一杯咖啡與一小袋食物,吃將起來。從神秘的猶太教徒又回復成一位平凡的年輕人。

我繼續讀書,沒一會放下地圖開始欣賞窗外風光。年輕人從紙袋中掏出一片餅乾,說:「Do you want it?」原來,我剛剛也成了被觀察的對象。

我客氣地謝過,剛剛才吃過早餐,還不怎麼有食慾哩。

他堅持我拿下,說是母親親手烘培的,並開始攀談起來。內容約莫是,我好奇他的宗教儀式,他好奇我的自助旅行,「很少見到來自東亞的旅行者!」他說。

名喚Ram,今年26歲,還是個學生,學的甚至是針灸學。我問他到過針灸源出的東亞沒? 他說那太遠了,他只去過歐洲。但現在的針灸老師是個很厲害的、已經四處旅行過的能人。

我問了一些關於今晚落腳住宿的海法(Haifa)的相關問題,他說他也不是海法人,但好心幫我抓住經過的查票員用希伯來文詳問了好一會。

到了我的目的地亞克(Akko),才出站,很多計程車司機投來關注的眼神,但我要去的亞克舊城僅在步行路程20分鐘之遙,我不打算乘車。Ram要去搭公車,他告訴我那條主幹道一直往下走,到底後左轉直走便是亞克港了。我們遂在火車站前分了手,他的公車站牌在左前方的大樹下,而我沿著右方的人行步道慢慢往亞克港邁進。

走了幾十公尺,我轉身看候車牌,看到Ram跟我揮手道別,我也高舉雙手向後揮了揮。

往後數日,還要遇到好多個Ram,好多熱心幫忙的當地人,雖然揮揮手之後,我知道此生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他(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