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 返鄉

Hanoi, Vietnam

台北往河內的飛機上，靠走道的我先坐定，左側另兩個位置不一會也坐了人，兩個女性，分別約三十幾歲與五十幾歲。彼此也不熟識，兩人先用中文互問：「妳是台灣人嗎？」原來都是越南籍，不一會熱絡地用越南話互相聊了起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兩人早就彼此熟識。

不知何時我也加入了談話，她們自然又轉換成了中文，無啥困難與我聊將起來。

都是脫逃在外的外傭準備返鄉，兩人各在台灣待了近九年，外傭每三年一約期，較長那位來台一年餘就離開了雇主，成了非法外勞，另外那位則是在第三次合約未滿時決定轉為地下外勞。從前的非法外勞只要願意自首，了不起被遣返了事，但是根據最新法令，一月中開始，非法外勞即便自首，得先要繳付十幾萬元的罰金，然後才得遣返。兩人都是趁著新制尚未施行，趕緊自首，獲利了結準備返越。

年紀較長的那位，尤其整整九年，從未返鄉，我不斷發出驚詫之聲，她只是靦腆地笑著，我有跟家人用視訊通話見面啦，她說。這九年間，女兒出嫁、兩個孫子相繼誕生，但是她都無法參加，要不是這幾年幫家裡也寄回了電腦，連彼此的面也沒見過幾回。這一回要返鄉，據說有15個家人準備從距離河內60餘公里的家鄉要到機場接機，她平靜的語氣裡有一點閃著光芒的笑意，「有一點緊張啊！」

另外那位沒人接機，但是也帶了好多的台灣土產要給家人，都帶了甚麼呢？我問。都是伊莎貝爾喜餅啦，她不好意思地說。

兩人的中文說得真好，微有腔調，但是聽說應答都不成問題，年輕的那位甚至台語說得比國語好，聊天的過程她幾度改用台語與我對話。都是到台灣後才因工作、生活需要從頭學起的，近九年，講中文的機會遠比越語多，自然練就了一身外語技藝。幾度，轉過頭去，她們彼此間竟然也用中文在溝通著。

當然是為了經濟原因選擇在台非法打工，當看護一個月雖然只掙一萬多，但是吃住都有雇主支應，沒有仲介抽成，也無稅率扣繳，月工資就抵得上在越南半年至一整年的薪水。另那位在餐飲業服務，中午以前在便當店打工，下午以後至凌晨兩點在薑母鴨店任職，旺季時節，每個月甚至實拿五萬多，她高興地說。

時光荏苒，一去九年，異鄉成了家鄉，兩人都說，台灣真好，就像第二個家一樣。多數雇主待他們甚為和善，今早到機場，甚至是雇主幫忙打包、舉家開車從台中送她至桃園機場的，年長的那位為此感動不已。只可惜這回回去，因被列為黑名單就再也回不了台灣了。兩人都說台灣很好啊，又安全又進步，要離開真是相當相當之捨不得，在情感上。

我說也不一定吧，哪天政策改變，還是有機會回台灣看看吧。她們搖搖頭，應該不可能。

「你是要去越南做生意嗎？」其中一位問。我說我只是轉機，去寮國觀光。

「真好啊，如果我有錢，也要到世界各地看看。」她說：「在越南，就算是休假，我們也只是在家休息，沒有出國旅行這件事，河內很少去，連下龍灣我也沒去過呢！」

年輕的那位語氣一揚，開心地說：「但是我在台灣的時候，也都會到處去玩喔。像高雄義大、月眉探索樂園、台北、花蓮、墾丁、劍湖山世界我都去過。」

竟然，三個多小時的航程我們用如此不窮盡的對話填滿了，快要抵達河內，有一段時間她們兩人突然靜了下來，頻頻望向窗外，地面的房舍已經清晰可見了。

「回去之後要做甚麼呢？」我問。

想了想，兩人都說：「先回家吧，以後的事還不知道。」

降落機場了，年長的那位看著窗外的航廈，輕輕吐聲：「到家了！」這是她這輩子第二次坐飛機，第一次就是九年前從河內到台北。

年輕的那位只說：「還是台灣的機場比較大啊！河內機場好小啊！」

我幫她們從行李艙拿下滿滿的手提行李，從停機坪走向航廈，互道再見後，她們往入境海關方向而去，而我從另一個方向進入轉機室，等著下一段航班。

遠遠，看著她們嬌小的身軀，拉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慢慢消失在人群裡，可惜我看不見那十五人迎機的盛況，也看不見她們再接下來的生活，但是我們都帶著彼此的祝福，繼續往下一段人生旅程而去。

[寮國] 橋與其他

Luang Prabang, Laos

從隆坡邦往西側四十公里餘的Kuang Si瀑布的路上，有平疇、有山徑，老實說除了路況稍差，除了中間通常沒有分隔線，路面也偶有未見修補的坑洞得不時即早閃開，我不時有身在台灣鄉間的感覺。

騎著摩托車在鄉間被綠野包圍的空氣間奔馳，讓我想起了二十幾年前我在鄉間的產業道路上學習騎機車的美好往事。如今的北寮道路，或許還較當年的中台灣鄉下更為原始，但是風光是相同的，開闊的水稻田、闊葉木、甚至是成群的水牛。路上車好少，悠哉悠哉騎車慢逛，看到那一群水牛我不禁停車與牠們對望一陣，或車速太快錯過了那剛收割過的米白色原野，迴車又去補欣賞了一番。

還有無數的很具寮國特色的橋。

同隆坡邦那座長長的舊橋一般，鄉間的橋也是由鐵樑架起了橋身，橋面一律鋪木板，橫板打底，直板縱跨於橫板之上，不管是汽車或機車，欲過橋，都須走於直板上，才能讓橋面受力平均不致塌垮。兩面都有來車時，便需一側行完，另側再駛，黑羊白羊，得要協調好誰先誰後，才不致雙雙過不了橋。

大概是車真太少了，幾乎沒看到爭道情形，大抵在鄉間騎車、走路的人總是帶著一種很悠閒緩慢的情緒的，那些路邊的寮國小孩許多在家門口玩耍、許多剛從學校放學，常常不吝主動跟騎士揮手、笑容可掬。

很時興在門口就著小爐烤肉，家家炊煙，路邊偶有人販賣水果、熱河粉，總給我一種很踏實、很詳和的寧靜之感。

[寮國] 鐵緬梔

Luang Prabang, Laos

UXO Laos Visitor Center位於隆坡邦鬧區的外圍，我騎著自行車按圖索驥地找，找到時已過開放時間，只好隔日再去。相對於古城內的歌舞昇平，這裡的氣氛相當沉重，小小的展覽室裡，展示的並不是美好的攝影圖片或寮國傳統民情，而是無數的地雷、砲彈、炸藥、槍械、子彈，以及某些慘不忍睹的歷史資料與照片。

所謂UXO，意即Unexploded Ordnance Programme，未爆彈清除計畫。1964至1973年，美越戰爭期間，據聞有兩百萬噸的炸藥被投往現寮國境內，其中有百分之三十的彈藥未成功引爆，意即如今還有八千萬顆的未爆彈散存在寮國所有的十七個行省之中，即便戰爭結束已經幾十年，但1974年以來，仍陸陸續續有誤觸未爆彈的情事發生，超過兩萬人因此受傷或死亡。將近百分之二十五的寮國村落如今仍然生活在未爆彈的陰影之中。國土的開發，也因此受到極大程度的影響。

年輕的一輩們不識戰爭，也不見得認得那些砲彈、炸藥，警覺性較低，最容易會有傷亡。如今的寮國教育當局，把防因未爆彈而受傷的訊息編成歌曲，像是愛國歌曲般讓學生傳唱，以便讓學生在學校教育中習得保護自己免於傷炸身亡的知識。聽來悲哀，實則現實而不得不然。

金門人把砲彈製成菜刀，寮國人，如今以這些材料製成了無數的紀念品，雕塑、首飾、餐具…，截然不同的調性，把殺人的器具，還原到和平的人間社會間，在賣品的旁邊，總有詳細的文字解說這些紀念品所為何來，讓買者不只是買一個美麗的異國紀念品。

我買了一朵小小的寮國國花造型的緬梔(雞蛋花)，當成是個學習的符記。

[寮國] 橋

Luang Prabang, Laos

晨起，我決定跨河走過那座每年搭建一回，而只有乾季時使用的竹橋。

橋這一側的隆坡邦古城區，美則美矣，法式典雅建築，殖民風情、天花板掛著大葉吊扇的咖啡館，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治庇蔭而重新修復得金碧輝煌的佛寺古廟，餐廳、旅行社、按摩店、紀念品店、換匯處，幾幾乎，古城如今乃如遠方的威尼斯一般，讓位於觀光客，為觀光客而生。

是到了橋的那一側，另一個世界才逼然眼前。不若這側此時猶然的幽靜，過了橋，沿簡陋的陡木板梯而上，穿過一條小徑後見一分岔路，循右邊的柏油路走，幾百公尺後豁然開朗，接上了人聲鼎沸、塵土飛揚的大馬路。還不到八點，滿街的機車、自行車，學生背著書包上學，馬路兩側有無數的早餐河粉攤，好多人家一大早就烤著小火爐炙著吃食。一水之隔，兩個世界，然而這裡才是日常的隆坡邦，才是寮國人的隆坡邦。

走到了路的盡頭，有座生滿了鏽、僅讓機車與自行車通行的鐵橋，鐵橋有左右兩道，但此尖峰時刻，似乎是單向通行，有幾分鐘的時間讓那一側的來車，水流般汩汩地湧向這端，數分鐘後，換這一面的騎士們大軍浩蕩而過。橋面是木板鋪設而成，橫鋪的諸板當底，在其上，左右兩道的中間各有四塊直鋪的木板一路而去，所有的車輛僅能行在這僅容一車寬度的直行板上，因此，左右兩道同時僅能各有一列車隊前進，一輛接一輛，不能超車，無庸加速。

他們好耐心地無人按喇叭，一來一往，一輛一輛，開始了這一天的生活。

[寮國] 普西夕照

Luang Prabang, Laos

登標高372米的普西山，原本只是想看看山頂那座地標性的金色尖塔、那座意指光輝祥瑞之塔的普西塔，另外，從山頂制高俯瞰全市景色，肯定會對隆坡邦地景物貌更有一快速梗概，更能回望那走看過的廟宇、行水去的湄公河，幾百階梯拾級而上，不想愈到山頂，沒有更加安靜清閒，反而人潮更眾，來自各國的語言眾聲喧嘩。

且大家都面向了同一面，那山水俱佳的一面。原來，意外撞上了有名的普西山夕照。

遂從善如流，索性站等日落，順便好好調養鼻息，在佛教國度，讓自己多沾染點佛學禪意。

有點霧靄，以致遠方層層山巒輪廓與前後透視不甚清悉，夕霞朱紅色的光芒像透過一層白紗矇矇地灑在山前正巧是個秀麗彎轉的湄公河，應該有人家的炊煙，所以前景中的紅色屋瓦也依稀含糊。縱然夕陽未落，但是眼前景致的色調幾乎只收攏至墨朱二色，很有古畫意境了。

看著日頭從天之巔，慢慢落至山之緣，眾人的笑談聲竟然也如景致色調般漸漸收攏，漸漸安靜靜謐至僅剩偶有的私語，與不斷的對焦、快門聲。

夕陽被兩山擋住，只剩一扇形金塊了，我突然想及，這應該是我見過的所有日落中，最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況味的一幕了。

我在山青水秀的古城隆坡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