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26, 2006

[奧地利] 一個屋簷下










瑞典電影《一個屋簷下(Tillsammans)》裡,一群人在斯德哥爾摩市郊過著集體生活,在同一層公寓裡,這群社會主義至上的服膺者,把住家經營成聚居公社般,共同生活、輪流清掃、沒有電視、講究環保、男女關係重新解放、社會的傳統價值被挑戰解構,男主角之一甚至允許女友為了安慰友人而與他發生性關係。電影採諧謔的角度,觀看這個「社會中的社會」如何運作,如何在真實人性的挑戰下逐漸解體。一方面,電影紀錄了七零年代的瑞典的馬克思風潮,另一方面,則重新詮釋了尊重人性之必要。

聚居的生活不必然走得如此戲劇與偏激。在維也納,一群志同道合者在九零年代起開始建立起自己的社會主義實驗社區Sargfabrik,這個社區,如今約有一百五十位成年人及其六十位子女居住在此,住民相處融洽和諧,絲毫沒有要解體的意思。

早自上世紀八零年代起,這群相識的友人對當時城市裡昂貴的房舍、一成不變的居住模式感到不耐,遂成立了「集體生活風格協會(Verein für Integrative Lebensgestaltung - VIL)」,希望藉由這個協會,創造出一個融合了不同生活風格與文化態度的住群。經過了十年的計畫與籌備,在一九九六年,協會終於在維也納的西郊,在奧地利哈布斯家族帝國時期所遺留下來的棺材工廠原址,於維也納市政府的協助下,建立起Sargfabrik(沿用了棺木工廠的名稱),一個擁有112個居住單位(不稱之「公寓」以為區隔)的實驗性質濃厚的社區。

社區的硬體以環保及人性為設計主軸,主架構沿用了棺材工廠的基本格局,因此客廳挑高可達四點五米,設計者甚至保留了工廠遺下的大煙囪,漆白的大煙囪與豔橘色的主體建築很容易讓Sargfabrik在周遭建築中給彰顯出來;建築的內部,牆壁是可移動的,藉此以提高內部格局的可動與機動性;每一個居住單位都擁有大面的玻璃門窗以引進大量的自然天光;當然,設計者沒忘記殘障者的需求,所有的住房都符合無障礙空間的設計;在屋頂,除了太陽能發電板外,一座翠綠的屋頂花園可供住民蒔花種草。

成為一完整的社區,Sargfabrik當然還設有廿四小時開放、以俱樂部形式開放的擁有各式水浴設施的公共澡堂,一間社區餐廳與咖啡店,一間可容納八十人的會議室,一座幼稚園、洗衣部,以及一個社區文化中心。文化中心並不以「社區」文化中心自我定義,而是以「維也納的文化中心」自居,除廣泛邀請世界各國團體至該地表演外,中心也對社區以外的人民開放,其邀請表演團體的多元與廣泛性,務求符合社區融合不同文化的理念。


我比較好奇的,社區如何實行其匯集不同生活風格的理想,如何落實其所謂創新的生活風格?

入住Sargfabrik,首先需通過社區委員會的審核與訪談,由於社區的包容與整合異文化的訴求,申請者並非擁有較好的政經地位、願意支付較高的租金就得入住,相反的,愈是社會少數的弱勢者,就愈有可能通過受理審核,前提是入住者需要有「與大家一同生活」的開放心胸。緣此,社區住民不僅有律師、教師、護士、業務員、水電工、工程師…,不僅只有中壯年、奧籍白人,不僅只有富者,成員內,更有老者、貧者、社會運動推廣者、少數族裔者、同性戀者、身體殘疾者等在社會上易受到不平待遇的人們,只要他們能夠接受共同生活的概念並付諸施行。

所謂「與大家一同生活」,並非放棄自我隱私,沒有門戶、沒有鑰匙,而在於社區活動的參與、社區資源的共享、社區設備的共管。不過,因為成員理念的接近,私我的領域在此是向內縮小的,例如,偌大的玻璃窗內,多數沒有窗簾,房間的擺設,沙發、電視、電腦、書桌、書桌上的什物…,基本上是自窗外便一覽無遺的。這沒有窗簾處,不僅是客廳、餐廳、書房、廚房,甚至包含某些人家的浴室—如果居住者不介意的話。

於是,在「透明」的環境下,這「一起生活」便有了另一層實質意義。只要自窗戶望入,你隨時得知他人在做啥。

「乍聽之下,這根本大觸隱私。」我的朋友T說。T在Sargfabrik住了四年餘,對於這烏托邦式的理想社區,褒獎多過貶抑。

「但是,這是個很有趣的環境,住民被逼著去反省既往生活的所有一切。」什麼是隱私?什麼是共享?當每個人挪出了局部隱私成為「公私」,人們反而因卸下了保護隱私的防備,而變得更加自在,在心理上。況且,一切都是不強迫與非義務的。

T說,在Sargfabrik,人們變得比較互信互賴,你不被強迫分享你的隱私與所有,但是在整體社區氣氛下,共享是一般的與被理解的,習慣之後,生活反而變得更自適愜意。

「是種極有趣的生活方式,現在想來。」T已遷出Sargfabrik五年餘,談到昔時在此的聚居生活,臉上一抹滿意的笑。

譬如,冰箱裡的什物是沒有所有權的,你隨時可以取走裡面任何的東西,但別忘了你有義務在將來把東西填進冰箱;在客廳看電視,很可能發現鄰居的小孩自你眼前跑過再跑回,不足訝異;很可能早晨醒來,發現另一個房間住了個陌生人,千萬也不要太驚訝…。

我張大了嘴,顯然,我的倫理與道德教育與此大相逕庭。

T說,那四年裡,他得到了很多啟發與反省,生命中,絕對需要的事項變少了,理解與寬容,才是生活之必要。尤其愈到後來,那個私我與公我的界線逐漸模糊了,生活才開始輕易起來。只是他不否認,隨著入住者愈來愈雜沓分歧,所有的「規範」就愈需成文化,那種「自由開放」之精神愈來愈泯滅,到頭來,社區的共同生活逐漸產生了質變,愈來愈向外頭的公寓大樓靠攏。所謂理想式的社會主義聚居生活,需要仰賴住民的極高共識與水平,理性與私性的不斷拔河,其實都痕跡鑿鑿。儘管如今Sargfabrik仍然極具共享特色,但是距離初初起步時的一切開放,已經做了極多的修正。例如,社區大門上了鎖,例如,某些人已在窗後掛起了簾幔。

「落實極端社會主義的烏托邦,需要極強的社會共識與極高的人民素質,在家國社會裡,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適切的實踐機會,但是,在一個小小社區的十載實驗,Sargfabrik卻證明了某些理想的可能。」

我點點頭,不敢妄加評論,共住私屋簷與公屋簷下,哪一項曾經簡單過?

Thursday, April 20, 2006

[奧地利] 智子



我要離開維也納的前一天,智子對我說:「你離開後,我會很寂寞的。」

智子是個三十開外的日本女孩,出生成長於京都,人生的前大半,就如同多數的日本女孩般,受到父母的細心呵護照料,在物質不虞匱乏的日本慢慢長成。一畢業進入社會工作,也如多數人般從善如流過著奢靡的崇尚名牌的生活,進出昂貴的東京酒吧、餐廳,身上非名牌衣鞋首飾不穿不戴;收入普通,但物質享受絕對高檔。

一直到了十餘年前的某一次,智子初次造訪奧地利,當下認定這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天堂,日後非移居此境不可。心念是如此的毅然決然。

十年來,智子便從短期旅遊,到長期旅遊,再到就讀語言學校,一次、二次、三次…,不斷往返日本與奧地利間,深化她與夢土奧地利之間的實際與心理距離。她在維也納、薩爾斯堡、格拉茲與林茲各地的德語學校上課,藉此,算是奧地利東西南北走了一遭,光是維也納,智子就上過不只三所的德語學校,可以輕易指出每所語言學校的優劣好壞。

最後,為了久居奧地利,免去日、奧間漫長飛行之苦,智子索性在維也納落腳長住,日本公民在歐盟境內可享六個月內免簽證之優惠,智子於是每到六個月期限將至時又一張機票飛到歐盟以外的世界:埃及、土耳其、摩洛哥、俄羅斯…(幸好日人到世界各國幾乎都免簽證,或者可辦理落地簽,省去了不少可能麻煩。),我離開奧地利的前一週,智子正好從位於東歐、尚未加入歐盟的保加利亞返回維也納,又是六個月的有效居留期。

只是,長住並不代表問題之解決。以觀光簽證入境,註定每六個月必要發生一次的「顛沛流離」,不惟耗時惱人,更是一筆不小的經濟開銷。縱使智子十年來累計了數不盡的航空哩程,總可輕易兌得免費機票進出歐盟,但是在境外的住宿與食膳,仍舊要讓她好容易又荷包大失血。

也不知是福是禍,反是因此,智子年紀輕輕便走訪了世界上數不清的各個國家。一個人的四處旅行,也讓她的人生歷練愈加豐富,見識之廣,讓你難以從她嬌小的身軀猜及。

然而在維也納的生活費是如此之高昂,智子很快便面臨經濟上的壓力,即便父母偶伸援手,甚至從地球的那一端幫她支付了不少信用卡費,她開始以觀光客的身份幹起不得不然的黑牌勞工,從前在日本時當過幼教老師的她,理所當然找了個家庭褓母的工作。如此,生活有了起碼的經濟來源,在「夢土」長待的願望才可繼續存續。

「妳打算在歐洲成家立業嗎,或者還是要回到日本?」一回在咖啡館碰面時,我問智子。

智子用力地搖搖頭。「我不要再住在日本了!」她認為,日本社會既保守又封閉,習慣歐式生活的她已經斷不可能接受了。

「我不要嫁給日本人。」智子進一步說。我對她的斬釘截鐵有一點訝異。

智子也不喜歡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她認為他們一般過於自大,到該地旅遊可以,要嫁給來自當地的人民,與嫁給日本人同樣都是不可能的。

智子在語言學校認識許多來自東歐國家的女孩,多數都在這個東西歐交會的城市努力打拼亟欲覓得一席之地,找到當地的男友是一至公認的捷徑,智子對這樣的方式不置可否,但是愛神偏偏幾年來遲未降臨,只有時不時煞風景的只要性不要愛的異性追求者出現。

我總覺得,即便在夢想中的樂土住下了,智子還是不大開心。

一方面是感情沒有著落,另一方面,大概也是異文化的融入不易。

在奧地利走蕩多年,語言學校也上過了N所,智子的德語卻還僅在中級程度上下,偏偏,智子的英文完全不行,因此,與智子能夠溝通的友人,除了日本人外,僅剩德、奧人民,及少數能夠操德語的外籍人士。如此,深深囿限了智子的交友範圍。即便智子每六個月出境歐盟一次,不諳英語的她行走他國很難認識新朋友。

因此,認識了我,智子總說她真是高興。

倒不是我有多優秀傑出,只是我能以德語與智子溝通,遇到字彙不足處,兩個人便互寫漢字以交換意見。同樣來自遙遠東方的文化背景,很容易,互對彼此的情緒反應特別能體會與理解。

我對智子一路走來的軌跡甚感興趣,兩個人幾番在咖啡館聊過一整個早晨或下午,儘管認識不到半年,卻有像老友般的交情與認識。

智子總是抱歉地說,對不起日本學校對於台日歷史從來沒有多著墨,她對台灣近代史只可用完全陌生來形容,隱隱只知日本在二次大戰時對周遭亞洲國家做出了糟糕的事。智子說,對不起。

然而智子認識的漢字,以及我曾經習得的一丁點日語,還是一起與德語成為良好的中介,引渡兩造思緒與討論。我總是不斷追問她的奧地利夢,以及她的生活之不順遂(包括工作、簽證、室友等)。末了,我甚至問智子:妳真的覺得自己在文化上比較接近歐洲人?

智子苦苦一笑,離開日本經年,其實才慢慢覺得,自己雖然不喜歡日本文化民情,但是好些觀念,其實還是比較接近東方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一群友人間談及了什麼話題,智子總是先從我的眼神中尋找理解與認同—東西文化上的落差,讓她有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緒常在場合中沒有交集落了空。

儘管如此,智子還是繼續忍受著寂寞、忍受著沒有居留證的辛苦,她相信,只要堅持下去,終有一天,愛情、語言、簽證問題總會開花結果,維也納的包容力,總還可以繼續支持她等到那麼一天。

離開維也納的前一天,智子送我一盒著名的莫札特圓球巧克力:「你走了,我會很寂寞的。」兩人互相擁抱話別的時候,我突然為智子感到深深的不忍,但又為她的堅持與勇敢充滿了佩服。

“Alles Gute!”我說。

(本文刊登於2006.9.24更生日報「四方文學」副刊)

Monday, April 03, 2006

[奧地利] 我的桃花源 - 代序



很難回答友朋們總是問我的那個問題:「為什麼那麼鍾愛維也納?」

憑心而論,走訪歐洲諸國,維也納雖貴為哈布斯皇朝的文化政經重心達數百年,但是論城市規模、論人口總數,維也納充其量只算得上中型城鎮,遠遠不若於幾座歐洲大城,如巴黎,如倫敦,如柏林之屬。論城市景觀,維也納縱然精緻典雅,但缺少像巴塞隆納的聖家堂、威尼斯的渠道運河那樣鮮明的城市表徵,就連印象中應該湛藍浪漫的多瑙河,也不過從城北悠悠繞過,既沒在城中心泛起誘人藍光,也沒如塞納河之於巴黎、莫爾道河之於布拉格那麼地相合相契,讓親水的市民遊人在橋上浪漫擁吻、在河濱駐足興嘆。

的確,從一個旅者的角度,維也納似乎少了一種立即性的、誇大性的一把攫住遊人目光的博偉景觀。但是當旅程愈長、旅時愈久,那些著名景點對於旅行的意義就愈來愈小,我反而要開始尋找一種舒適的城市氛韻,一種在其間生活的陶然自在,一種我即便身體離開了但心靈都還迴之不去的精神故鄉。

然後,我找到維也納。

這座城市,自然與人文風景俱佳、秩序與禮儀齊備,富而好禮、文化昌興、治安良好,我在五年內進進出出次數多到連自己都數不勝數以至城內外漫走幾乎再不需地圖。我開始知道哪一座市郊的山丘在那個季節的早晨或午後可以找到最好的城市鳥瞰,我開始知道哪一條街的幾號人家拐進大門後有座漂亮的中世紀大中庭,我開始知道哪一家咖啡館的蘋果捲最為香郁而哪一家的服務生又最為客氣且威儀,我開始在城內有了一個又一個彼此關懷的朋友,我開始在四季各項活動留下駐跡,我開始喜歡這座城市,甚至,變成一個情感上的維也納人。

也就是,心靈上一直沒離開,身體上一直想回去的人。

所幸,每回離開這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源美境,不需「扶向路、處處誌之」,我總可以再輕易一張機票就又回到那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維也納。那個四季分明,季季皆美的中歐小城。

甚至,在其中受盡村人設酒殺雞作食之招待,我開始心生一股「為外人道」的念頭。遂有了此書的發想,與寫作。

感謝諸多維也納友朋在我多次往返中的溫情相待:Martin, Andrea, Christine, Gerhard, Ewald, Sachiko, Moustafa, Zafer, Asli, Astrid, Nikolina, Maria, Kurt, Reinhard, Alex,沒有了這些友人,維也納於我便如許許多多的大城小鎮般,僅只是一座平凡的曾經走過的城市。

感謝這座城市幾年來對我的包容、給我的啟發,我為她起了輪廓,幾張速寫,但願精神氣韻在此都還留住幾分。也但願,更多人得窮其林、得山口,從彷彿若有光的小口探頭而入,望見這片世所罕見的桃花林。


《風光‧維也納》,上旗文化,2006.4.10出版。

Sunday, April 02, 2006

[奧地利] 幽魂西西


廿世紀末,英國黛安娜王妃的香消玉殞給世人帶來一聲聲的長嘆。生活的美好、人生的滿足,很弔詭的並不等同於許多人所極力追求的名聲、財富與美貌,即便美麗富裕受世人愛戴如黛妃者,其在世時之不如意與不快樂眾所皆知,很多人甚至以為,那樣子的與世長辭方式反倒是當事人較為俐落的解脫,也為這位一代名女子更添傳奇神秘色彩。

時間往前推一百年,在歐陸,實則有另一名境遇相仿的美麗女子—奧匈帝國的伊莉莎白皇后(Elisabeth Amalie Eugenie)。

伊莉莎白小名西西(Sisi),是十九世紀時名滿奧地利的當代人物。雖然逝世已過百年,至今仍有許多觀光客到奧地利參觀皇后的寢宮、夏宮、行館,電視頻道上,極頻繁地播放以伊莉莎白故事改編的電影、電視劇與音樂劇,在奧國境內購買紀念品明信片,很難不見到伊莉莎白的倩影。

這位傳奇皇后出身德國南部的巴伐利亞山區(當時仍屬於奧地利帝國的領境),父親為當地的公爵。十五歲時,母親帶著西西與姊姊Helene到奧國皇族度假勝地巴德意緒(Bad Ischl),冀望能讓當時也在該處度假的廿三歲的表親--皇帝法蘭茲‧約瑟夫一世看上Helene,成就一段姻緣,不料皇帝看上的反而是西西,兩人並進而在下一年,西西十六歲時結了婚。也就是,以十六歲的稚齡,小女孩成了帝國的皇后。

變成了皇后,並不是人生的究極。西西嚴酷的人生考驗才要開始。


西西嗜騎馬、好作詩,自由派的靈魂讓她極難適應皇室裡複雜的宮廷禮儀,婆媳相處亦不融洽。結婚後四年內接連生了三個小孩,然而這些子女並未為西西帶來太多生命的樂趣,教養的大權,全落在皇太后Sophie手上,與子女一點都不親近的母親,自然憂傷滿懷。他與皇帝的感情也在幾年後逐漸生變,一方面肇因於皇帝的不忠,另一方面也因為家族遺傳的精神病疾,開始讓她的行為逐漸變得孤僻乖戾。縱然十年後又生下了另一個女兒,也未在她的生命裡激起太大的喜悅的漣漪。

皇后甚少與子女相聚,相反的,她開始在歐洲各地長時間旅行,足跡遍及奧地利、匈牙利、英格蘭與希臘,甚至在希臘的Kofu島上蓋了座城堡。她極注重自己的衣著品味,健身保養幾近著魔,每日固定在房間內整理她及腰的長髮、在特製的器材健身運動。而在英格蘭騎馬度假時,她與馬師嚮導(Capt. William George Bay Middleton)譜出了一段之後延續幾年但不被祝福也沒有結果的戀情,讓她的人生更近灰暗。


生命中至大的打擊,發生在1889年,她的唯一的兒子—帝國王儲魯道夫(Kronprinz Rudolf von Habsburg)被發現自殺身亡於維也納西南方的梅耶林(Mayerling),西西皇后與皇室、與外界的連結,便似乎切除得更為徹底,生命變得更加陰鬱愁慘。她終年旅行,總是一身黑衣素服,不斷在信件裡、詩文中顯露出她的灰暗與厭世傾向。容貌再美,被濃鬱的苦與愁緊緊壓住展不出什麼笑顏。

至此,皇后於世人的形象就只是輕飄飄的黑色剪影,一縷幽魂般在各地旅行著。

最終,皇后在瑞士時遭到戲劇性的刺殺。一名來自義大利的無政府主義者(Luigi Lucheni)原本打算行刺一位來自法國的王子,王子因故沒有現身,Luigi在「只想殺一個貴族成員,誰都無所謂。」的心態下改而盯上正在日內瓦湖畔行走,準備登船的伊莉莎白皇后。皇后在突然的一陣混亂中被匕首刺入胸部後跌倒船上,起初眾人還以為是天熱中暑,直至胸前血跡漫開後皇后才被迅速送往醫院,但不幸在當日即嚥氣過世。

昏倒過世前的皇后吐出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到底怎麼了?」

十九世紀的西西皇后與二十世紀的黛安娜王妃一樣死於非命,一句「我到底怎麼了?」約莫也是兩人死前發出的同樣喟嘆。人道主義者大概要說兩位女性愛好自由的靈魂遭到王室太多繁文縟節所壓抑,浪漫主義者總要言及兩人始終沒有尋得的被祝福的真愛。只是,兩人都是同時在各自的「世紀婚禮」中嫁入王室,童話故事中王子與公主結婚的完滿結局,其實只是兩人現實生活中的悲劇起點。


諷刺的是,電視劇老習慣著眼前半生,把西西演成天真爛漫的熱情少女,少女與皇帝熱戀出遊,在眾人豔羨目光中飛上枝頭變鳳凰,劇本即在這美麗大方的少女嫁入王室成為皇后後嘎然而止。

有了活生生的幽魂劇碼,偏偏,人們還是只願意選擇性地看到不盡真切的前半段。那縷已逝百年的幽魂,大概還要繼續發出長長的喟嘆吧。

Saturday, April 01, 2006

[奧地利] 維也納咖啡館紀事



Vienna, Austria

我的手錶因電池耗盡而停了,想知道確切時間,得從手機上的螢幕才能得知。但是我不需要鐘錶,冬季太陽落得早,從天光的明亮度,隱約可以推估大概時刻,此外,此刻我坐在維也納的咖啡館裡,在維也納的咖啡館,時間是停滯的,手錶當然也就不必要。

才坐定不久,侍者前來相詢。

“Eine Melange, bitte.”(「一杯Melange咖啡。」),我說。
“Eine schoene Melange!”(「一杯美好的Melange咖啡!」),侍者重複一次。

我會心一笑,想看看待會送上的咖啡究竟有多美好。

來維也納兩個月餘了,冬季天候酷寒,不好到處冶遊,尤其遇上大雪不斷,閒暇時只能往咖啡館跑,飲咖啡的劑量約莫是在台灣時的十倍有餘。

作為維也納最重要的文化景觀之一,這裡的咖啡館當然不令人失望。許多維也納人把城裡為數上千的咖啡館當成自己家的客廳,用餐、閱報、吸煙、聚會、打牌,甚至撞球。除了住家與公司,咖啡館約莫是當地人最常出沒的地方。世界上第一家咖啡館並不誕生在歐洲,歐洲第一家咖啡館也非落腳在維也納,但這咖啡館文化卻自十七世紀下半葉起在此地發揚光大,與城市氣氛作了一個極佳的相倚相成示範。


這裡的咖啡館是歷史的、風雅的,但更重要的,是深入市井的。作為城裡的文化座標,咖啡館必然不只是餐廳或者商店,咖啡館還要承載著更深的生活態度。

咖啡館裡,總有無數的當日當期報刊供人覽閱,最常見的咖啡館景觀,便是人擁一個報架,在裊裊煙霧中,一邊品啜咖啡一邊翻報閱讀,不諳德文也無所謂,英文、法文、義文報紙也多在咖啡館搜列範圍,只要你得空入內小坐的話。我以為,「閱讀」當然是文化的進階,「閱讀報刊」不必然代表智慧,但是拿著報架仔細閱報,那是一種氣定神閒的、不刻意的求知方式,在一切數位的時代,惟心止惟氣定才更有機會與心靈接軌。在咖啡館閱報,當然比在速食店迅速進食、在酒吧舞廳喝酒狂歡更有機會陶養性情。

準此,以咖啡館的密度作為指標,維也納的閱報密度、文化厚度是可欽的。

多數現存著名的咖啡館早自十九世紀便開始營運,其擺設裝潢、其營運方式、其供應餐點卻歷經三世紀少有變更,走進一家咖啡館,對照牆上攝於上世紀初的館內照片,你會驚訝時間原來在此駐留了,你坐的沙發、木椅,即便不是上世紀那座,至少也維持著當時的質地風情。在咖啡館久坐,聽著周遭的絮絮人聲,你會突然有一種時光停滯的錯覺,再一瞥牆上的照片,照片裡似乎也傳達出一樣的背景聲。

歷史的傳承,不就是這樣的絮絮不斷,或口說或文傳?在維也納的咖啡館,歷史,卻只是簡單到把館內氛圍傳續下去,把人聲,從昨日複製到今日,從今天複製到明天。


許多咖啡館定時有現場音樂演奏,或者現代樂、或者古典樂,鋼琴、提琴與手風琴。在咖啡館臨窗閱報寫字,還能有琴音裊繞伴酌,總是賞心悅目。據聞,現場演奏的音樂在十八世紀時進駐了咖啡館,不論是莫札特或貝多芬,都習慣將新寫就的曲式交由咖啡館樂手演奏,並在現場演出時立即探知人們的反應評論。

維也納作為昔時大量著名樂人的聚居之地,在將音樂帶至咖啡館這方面,當然有其獨特的優勢。即便到了今日,多數咖啡館並不播放CD背景音樂,你聽到的,除了周遭人聲、杯盤碰觸聲,就只是時不時出現的現場音樂演奏。

當然也不用懷疑,如此的場合環境吸引了更多的文人雅士,自古至今多少哲學家、小說家、畫家、評論家、革命家聚居咖啡館集思論事,因地緣之故,某些咖啡館成了畫家的最愛、某些咖啡館成了政治人物或學生流連不去的場所,維也納多少著名音樂家、建築師、畫家、思想家在此達至了人生的高峰。

咖啡館,文化孕生的巢穴。

我的右前方,躺著一隻大黃狗,在主人吃下第一口蘋果捲(Apfelstrudel)時,抬眼看了主人一眼,尾巴搖晃兩下又繼續趴在地板上想事情。我總是想,在咖啡館裡,跟隨而來的狗族是否也有更多的心情體會?

比方說,主人點蘋果捲或奶酪捲(Topfenstrudel),是否代表了不同的情緒狀態?

咖啡館的另一個高潮,是分類詳細的咖啡種類與精緻引人的各式甜點。在這裡,你當然不只是點一杯咖啡,也不是簡單的卡布其諾、摩卡、拿鐵與發酸的美式咖啡。咖啡的劑量、牛奶的多寡、加奶泡與否,一家咖啡館,總有洋洋灑灑至少十幾樣的咖啡供你選擇:Melange、Fiaker、Maria Theresia、Obermayer、Ueberstuerzter Neumann、Einspaenner、Kapuziner、Grosser Brauner、Grosser Schwarzer、Kaffee Verkehrt、Kleine Schale Gold…等。不知從何下手?就點一杯維也納經典的Melange吧!Melange是一種加了水、牛奶及微量奶泡的摩卡咖啡,通常伴著方糖與一杯水上桌。一杯Melange,再加上一個奧地利特有的蘋果捲,是最常見相伴維也納人度過一個咖啡館午後的飲料與甜點。

“Bitte schoen!”


侍者端上了我的Melange,果然美麗的一杯咖啡。素白磁杯磁盤,玻璃水杯上一只小鐵匙,併著幾塊方糖置在小橢圓鐵盤上,咖啡杯中,加了奶的咖啡拱著微量白泡,輕輕一攪,旋香而動,我先淺酌一口水,復將鼻翼湊近咖啡杯輕輕一嗅,彷似納進了三世紀的風雅精華,滿足得很!

時間還夠的話,莫忘觀察這些奔走來去的侍者,稱之Oberkellner或者Herr Ober,這些侍者方才是咖啡館的招牌與靈魂,在咖啡館中遊走應侍,引座點餐、送餐收盤。聽來平凡,然則這些侍者們泰半經驗有成、穩重可信,白襯衫、黑褲與黑背心,舉止從容優雅,應對進退不卑不亢,資深一點的,記得你何時何地點了一杯什麼樣的咖啡,偏好的是哪一份報紙,見到你時給你一抹相知的笑容,卻保持一定距離不聒噪攀談,時時留意卻不主動趨前;也不如台灣絕大多數的餐廳般,老是由工讀生出任其實最需經驗與內涵的侍者一職。

見識一家好咖啡館,就從見識一位好的Ober開始。一覽維也納的風雅文化,就從進入一家咖啡館開始。

我的手錶因電池耗盡而停了,但是在維也納的咖啡館裡,我一點都不介意。

(原載2006.1.2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