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0, 2006

[奧地利] 智子



我要離開維也納的前一天,智子對我說:「你離開後,我會很寂寞的。」

智子是個三十開外的日本女孩,出生成長於京都,人生的前大半,就如同多數的日本女孩般,受到父母的細心呵護照料,在物質不虞匱乏的日本慢慢長成。一畢業進入社會工作,也如多數人般從善如流過著奢靡的崇尚名牌的生活,進出昂貴的東京酒吧、餐廳,身上非名牌衣鞋首飾不穿不戴;收入普通,但物質享受絕對高檔。

一直到了十餘年前的某一次,智子初次造訪奧地利,當下認定這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天堂,日後非移居此境不可。心念是如此的毅然決然。

十年來,智子便從短期旅遊,到長期旅遊,再到就讀語言學校,一次、二次、三次…,不斷往返日本與奧地利間,深化她與夢土奧地利之間的實際與心理距離。她在維也納、薩爾斯堡、格拉茲與林茲各地的德語學校上課,藉此,算是奧地利東西南北走了一遭,光是維也納,智子就上過不只三所的德語學校,可以輕易指出每所語言學校的優劣好壞。

最後,為了久居奧地利,免去日、奧間漫長飛行之苦,智子索性在維也納落腳長住,日本公民在歐盟境內可享六個月內免簽證之優惠,智子於是每到六個月期限將至時又一張機票飛到歐盟以外的世界:埃及、土耳其、摩洛哥、俄羅斯…(幸好日人到世界各國幾乎都免簽證,或者可辦理落地簽,省去了不少可能麻煩。),我離開奧地利的前一週,智子正好從位於東歐、尚未加入歐盟的保加利亞返回維也納,又是六個月的有效居留期。

只是,長住並不代表問題之解決。以觀光簽證入境,註定每六個月必要發生一次的「顛沛流離」,不惟耗時惱人,更是一筆不小的經濟開銷。縱使智子十年來累計了數不盡的航空哩程,總可輕易兌得免費機票進出歐盟,但是在境外的住宿與食膳,仍舊要讓她好容易又荷包大失血。

也不知是福是禍,反是因此,智子年紀輕輕便走訪了世界上數不清的各個國家。一個人的四處旅行,也讓她的人生歷練愈加豐富,見識之廣,讓你難以從她嬌小的身軀猜及。

然而在維也納的生活費是如此之高昂,智子很快便面臨經濟上的壓力,即便父母偶伸援手,甚至從地球的那一端幫她支付了不少信用卡費,她開始以觀光客的身份幹起不得不然的黑牌勞工,從前在日本時當過幼教老師的她,理所當然找了個家庭褓母的工作。如此,生活有了起碼的經濟來源,在「夢土」長待的願望才可繼續存續。

「妳打算在歐洲成家立業嗎,或者還是要回到日本?」一回在咖啡館碰面時,我問智子。

智子用力地搖搖頭。「我不要再住在日本了!」她認為,日本社會既保守又封閉,習慣歐式生活的她已經斷不可能接受了。

「我不要嫁給日本人。」智子進一步說。我對她的斬釘截鐵有一點訝異。

智子也不喜歡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她認為他們一般過於自大,到該地旅遊可以,要嫁給來自當地的人民,與嫁給日本人同樣都是不可能的。

智子在語言學校認識許多來自東歐國家的女孩,多數都在這個東西歐交會的城市努力打拼亟欲覓得一席之地,找到當地的男友是一至公認的捷徑,智子對這樣的方式不置可否,但是愛神偏偏幾年來遲未降臨,只有時不時煞風景的只要性不要愛的異性追求者出現。

我總覺得,即便在夢想中的樂土住下了,智子還是不大開心。

一方面是感情沒有著落,另一方面,大概也是異文化的融入不易。

在奧地利走蕩多年,語言學校也上過了N所,智子的德語卻還僅在中級程度上下,偏偏,智子的英文完全不行,因此,與智子能夠溝通的友人,除了日本人外,僅剩德、奧人民,及少數能夠操德語的外籍人士。如此,深深囿限了智子的交友範圍。即便智子每六個月出境歐盟一次,不諳英語的她行走他國很難認識新朋友。

因此,認識了我,智子總說她真是高興。

倒不是我有多優秀傑出,只是我能以德語與智子溝通,遇到字彙不足處,兩個人便互寫漢字以交換意見。同樣來自遙遠東方的文化背景,很容易,互對彼此的情緒反應特別能體會與理解。

我對智子一路走來的軌跡甚感興趣,兩個人幾番在咖啡館聊過一整個早晨或下午,儘管認識不到半年,卻有像老友般的交情與認識。

智子總是抱歉地說,對不起日本學校對於台日歷史從來沒有多著墨,她對台灣近代史只可用完全陌生來形容,隱隱只知日本在二次大戰時對周遭亞洲國家做出了糟糕的事。智子說,對不起。

然而智子認識的漢字,以及我曾經習得的一丁點日語,還是一起與德語成為良好的中介,引渡兩造思緒與討論。我總是不斷追問她的奧地利夢,以及她的生活之不順遂(包括工作、簽證、室友等)。末了,我甚至問智子:妳真的覺得自己在文化上比較接近歐洲人?

智子苦苦一笑,離開日本經年,其實才慢慢覺得,自己雖然不喜歡日本文化民情,但是好些觀念,其實還是比較接近東方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一群友人間談及了什麼話題,智子總是先從我的眼神中尋找理解與認同—東西文化上的落差,讓她有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緒常在場合中沒有交集落了空。

儘管如此,智子還是繼續忍受著寂寞、忍受著沒有居留證的辛苦,她相信,只要堅持下去,終有一天,愛情、語言、簽證問題總會開花結果,維也納的包容力,總還可以繼續支持她等到那麼一天。

離開維也納的前一天,智子送我一盒著名的莫札特圓球巧克力:「你走了,我會很寂寞的。」兩人互相擁抱話別的時候,我突然為智子感到深深的不忍,但又為她的堅持與勇敢充滿了佩服。

“Alles Gute!”我說。

(本文刊登於2006.9.24更生日報「四方文學」副刊)

5 comments:

  1. 賀,我喜歡這篇,包含許多面向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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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寫的太好了, 那種好, 不是夜裡寫出來的文章, 像是在顛簸的火車上, 一路想起自己的好友. 我要每天多看你的文章, 我這個人就是太迷信理智, 縱然對人們懷著同情悲憫, 卻拙於文字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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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堅持信念的人生 讓人既羨慕也讚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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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不曉得智子現在在奧地利過的怎麼樣了?!日本發生了大地震,歐洲也有金融風暴,經濟疲軟,我猜更不好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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