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26, 2006

[奧地利] 一個屋簷下










瑞典電影《一個屋簷下(Tillsammans)》裡,一群人在斯德哥爾摩市郊過著集體生活,在同一層公寓裡,這群社會主義至上的服膺者,把住家經營成聚居公社般,共同生活、輪流清掃、沒有電視、講究環保、男女關係重新解放、社會的傳統價值被挑戰解構,男主角之一甚至允許女友為了安慰友人而與他發生性關係。電影採諧謔的角度,觀看這個「社會中的社會」如何運作,如何在真實人性的挑戰下逐漸解體。一方面,電影紀錄了七零年代的瑞典的馬克思風潮,另一方面,則重新詮釋了尊重人性之必要。

聚居的生活不必然走得如此戲劇與偏激。在維也納,一群志同道合者在九零年代起開始建立起自己的社會主義實驗社區Sargfabrik,這個社區,如今約有一百五十位成年人及其六十位子女居住在此,住民相處融洽和諧,絲毫沒有要解體的意思。

早自上世紀八零年代起,這群相識的友人對當時城市裡昂貴的房舍、一成不變的居住模式感到不耐,遂成立了「集體生活風格協會(Verein für Integrative Lebensgestaltung - VIL)」,希望藉由這個協會,創造出一個融合了不同生活風格與文化態度的住群。經過了十年的計畫與籌備,在一九九六年,協會終於在維也納的西郊,在奧地利哈布斯家族帝國時期所遺留下來的棺材工廠原址,於維也納市政府的協助下,建立起Sargfabrik(沿用了棺木工廠的名稱),一個擁有112個居住單位(不稱之「公寓」以為區隔)的實驗性質濃厚的社區。

社區的硬體以環保及人性為設計主軸,主架構沿用了棺材工廠的基本格局,因此客廳挑高可達四點五米,設計者甚至保留了工廠遺下的大煙囪,漆白的大煙囪與豔橘色的主體建築很容易讓Sargfabrik在周遭建築中給彰顯出來;建築的內部,牆壁是可移動的,藉此以提高內部格局的可動與機動性;每一個居住單位都擁有大面的玻璃門窗以引進大量的自然天光;當然,設計者沒忘記殘障者的需求,所有的住房都符合無障礙空間的設計;在屋頂,除了太陽能發電板外,一座翠綠的屋頂花園可供住民蒔花種草。

成為一完整的社區,Sargfabrik當然還設有廿四小時開放、以俱樂部形式開放的擁有各式水浴設施的公共澡堂,一間社區餐廳與咖啡店,一間可容納八十人的會議室,一座幼稚園、洗衣部,以及一個社區文化中心。文化中心並不以「社區」文化中心自我定義,而是以「維也納的文化中心」自居,除廣泛邀請世界各國團體至該地表演外,中心也對社區以外的人民開放,其邀請表演團體的多元與廣泛性,務求符合社區融合不同文化的理念。


我比較好奇的,社區如何實行其匯集不同生活風格的理想,如何落實其所謂創新的生活風格?

入住Sargfabrik,首先需通過社區委員會的審核與訪談,由於社區的包容與整合異文化的訴求,申請者並非擁有較好的政經地位、願意支付較高的租金就得入住,相反的,愈是社會少數的弱勢者,就愈有可能通過受理審核,前提是入住者需要有「與大家一同生活」的開放心胸。緣此,社區住民不僅有律師、教師、護士、業務員、水電工、工程師…,不僅只有中壯年、奧籍白人,不僅只有富者,成員內,更有老者、貧者、社會運動推廣者、少數族裔者、同性戀者、身體殘疾者等在社會上易受到不平待遇的人們,只要他們能夠接受共同生活的概念並付諸施行。

所謂「與大家一同生活」,並非放棄自我隱私,沒有門戶、沒有鑰匙,而在於社區活動的參與、社區資源的共享、社區設備的共管。不過,因為成員理念的接近,私我的領域在此是向內縮小的,例如,偌大的玻璃窗內,多數沒有窗簾,房間的擺設,沙發、電視、電腦、書桌、書桌上的什物…,基本上是自窗外便一覽無遺的。這沒有窗簾處,不僅是客廳、餐廳、書房、廚房,甚至包含某些人家的浴室—如果居住者不介意的話。

於是,在「透明」的環境下,這「一起生活」便有了另一層實質意義。只要自窗戶望入,你隨時得知他人在做啥。

「乍聽之下,這根本大觸隱私。」我的朋友T說。T在Sargfabrik住了四年餘,對於這烏托邦式的理想社區,褒獎多過貶抑。

「但是,這是個很有趣的環境,住民被逼著去反省既往生活的所有一切。」什麼是隱私?什麼是共享?當每個人挪出了局部隱私成為「公私」,人們反而因卸下了保護隱私的防備,而變得更加自在,在心理上。況且,一切都是不強迫與非義務的。

T說,在Sargfabrik,人們變得比較互信互賴,你不被強迫分享你的隱私與所有,但是在整體社區氣氛下,共享是一般的與被理解的,習慣之後,生活反而變得更自適愜意。

「是種極有趣的生活方式,現在想來。」T已遷出Sargfabrik五年餘,談到昔時在此的聚居生活,臉上一抹滿意的笑。

譬如,冰箱裡的什物是沒有所有權的,你隨時可以取走裡面任何的東西,但別忘了你有義務在將來把東西填進冰箱;在客廳看電視,很可能發現鄰居的小孩自你眼前跑過再跑回,不足訝異;很可能早晨醒來,發現另一個房間住了個陌生人,千萬也不要太驚訝…。

我張大了嘴,顯然,我的倫理與道德教育與此大相逕庭。

T說,那四年裡,他得到了很多啟發與反省,生命中,絕對需要的事項變少了,理解與寬容,才是生活之必要。尤其愈到後來,那個私我與公我的界線逐漸模糊了,生活才開始輕易起來。只是他不否認,隨著入住者愈來愈雜沓分歧,所有的「規範」就愈需成文化,那種「自由開放」之精神愈來愈泯滅,到頭來,社區的共同生活逐漸產生了質變,愈來愈向外頭的公寓大樓靠攏。所謂理想式的社會主義聚居生活,需要仰賴住民的極高共識與水平,理性與私性的不斷拔河,其實都痕跡鑿鑿。儘管如今Sargfabrik仍然極具共享特色,但是距離初初起步時的一切開放,已經做了極多的修正。例如,社區大門上了鎖,例如,某些人已在窗後掛起了簾幔。

「落實極端社會主義的烏托邦,需要極強的社會共識與極高的人民素質,在家國社會裡,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適切的實踐機會,但是,在一個小小社區的十載實驗,Sargfabrik卻證明了某些理想的可能。」

我點點頭,不敢妄加評論,共住私屋簷與公屋簷下,哪一項曾經簡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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