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24, 2004

[波蘭] 波蘭顯影


※ 波蘭與賊

我的奧籍朋友Elsa,在我出發前往波蘭的行前不斷告誡:「要小心啊!那裡扒手強盜多!波蘭人的話信不得!」所看到的許多次級資料,也都傳遞出了類似的訊息。似乎,波蘭是個小偷橫行目無法紀的國度;波蘭人,似乎都是銳面狡獪。

波蘭經濟情況的確不佳,接近百分之二十的高失業率在東歐諸國中總是名列前矛,波蘭的偷車賊密度據說是冠居全歐,鄰國們對於波蘭人的第一觀感無非是-「那群偷車賊」。

有個德國笑話即以此為笑點:
“某旅行社招睞客戶購買波蘭行程的廣告語:歡迎參訪波蘭,您的愛車已經在那兒了!”


當然有些擔心,行旅陌生國度,最需憂慮的總是安全問題。但是我也有太多次類似的經驗,被說得恐怖至極的國家,實際上安全舒適得很,有許多旅行風險事實上是可以預加防範的。更何況,我不相信,能夠產出像我鍾愛的、極有哲思的電影導演-奇士勞斯基的國家,會是一個惡賊橫行之地。


※ 華沙一瞥

華沙機場還比想像中新穎現代,乘公車入城,簡單舒適。沿途行道樹油綠而列、行道寬闊,風光恁好。巴士沿途上下許多乘客,也都井然有序、溫婉禮貌,有人讓座給年紀稍長的乘客,那位長者客氣推說不要,景致一如台北公車上所常見。

我心理舒緩不少,嘴角也揚起了弧度。刻版印象,對素未謀面的人事物是極為不公的。

華沙城在二次大戰期間給炸得面目全非,城內建築多於戰後極短時間內重建,因此功能主義至上而無暇雕樑畫棟,沒有德奧的Jugenstil繁瑣裝飾風格,簡斂得近乎枯燥呆板。

說實話,這個國家幾世紀來被左鄰右舍侵略擠迫,怕也無法發展太多鮮明的民族精緻文化。從小學以來教科書上的回憶,波蘭似乎是個悲劇國度,不斷遭受普魯士、俄羅斯等鄰國凌遲撕裂,富饒、平整的地形為其引來了許多敵人。波蘭人,幾世紀來總在對抗異族中度過;波蘭,悲劇之國。

這個城市的氣味,迥異於我較熟悉的其他西歐城市。建築市容灰撲,電車、車站、基礎建設,總之嗅不到甜膩舒適的富庶之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屬於蘇維埃式的鋼冷。


令我想起奇士勞斯基「十誡」系列電影的場景:許許多多拔高擎天的灰色公寓大樓,樓與樓之間的灰色小徑,路樹零落,著深色服的住民提著袋子行過。多少故事就在這樣的空間發生不滅;多少的人生道理,善善惡惡,就在此得到印證。

過了火車站數站才下車,見了那個著名的美麗的廣場市場Rynek Starego Miasta,總算有了典型歐洲古城的氣味,那是華沙與其他歐洲名城殘存的血脈連結,除去這區,似乎華沙就與西歐遠親們完全仳離、再無關係了。廣場上餐座林立、畫家處處,街頭藝人匯居於此,觀光客也遠較其他地區為多。只是我在想:怎麼樣的地方才更能代表華沙?是歷史久遠的舊城廣場?還是那片灰色的廣大的水泥叢林?

沿新世界路Nowy Swiat走回車站,兩側知名的建築不絕於目。教堂前,許多反對加入歐盟的波蘭人民正在發送傳單、聚集準備遊行,再過不久,波蘭就要繼許多國家之後舉辦公投表決要否加入大歐盟了。


※ 從華沙到克拉科

乘坐的列車極為老舊,車上的格局類同許多歐洲國家的舊型火車:一側為走道,另一側為有六人座的包廂。與我同一車廂的,還有一位坐在窗邊讀書的中年婦人、一位打瞌睡的老先生,以及一位年輕的看著德語教科書的女學生。

車子行駛了好一會兒,查票員才來查票。中年女子出示的證件好像有些問題,兩人討論爭執了好一會。查票員離開了一會兒,中年女子自言自語抱怨著,不久查票員又來,這回兩人移到走廊上爭論,氣氛僵硬。下一站,便見那女子氣沖沖進來把行李拿了下車了。

老先生及女學生似乎不為所動,啥事沒發生似地繼續打瞌睡與讀德語。

讀完克拉科的簡介,我踅到走道上,把窗戶往下拉,涼風灌入,「異國風」。每到一站,就有波蘭語的廣播,許許多多人自我身後行過,上車、下車,我突然發現:此處似乎好像笑聲不多、笑顏難見,就連月台上的重逢送行似乎都嚴肅了些。

沿途盡是農地,一望無際的綠色農地,農地上,沒見到大型農機,所有人都以手工從事農作,鋤頭、鐮刀,極為勞力密集。


※ 克拉科與Podgorze猶太集中區

建城千年、也曾隸於奧匈帝國統治下近一百五十年的克拉科,美輪美奐,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文化遺址當之無愧。就如歐洲許多名城:布拉格、布達佩斯、布拉提斯拉瓦,克拉科依山傍河,登堡臨視河景最是動人心魄。

城中那個遺自中世紀的Rynek Glowny中央廣場,大而氣勢。好天氣的五月天,廣場上擠滿了觀光客:咖啡座、馬車不絕於目,街頭畫家的畫作滿滿擺了一大區,沿著廣場的建築,多半設了餐廳、酒吧,熱鬧的歡樂氣氛,較之布拉格猶有過之。廣場正中的建自十六世紀的雄偉的Cloth Hall,內部販售著許多極有特色的波蘭手工藝品,好多竹雕玩偶,叫人愛不釋手。

到了晚上,大廣場上持續熱鬧。我到的這日,正好一場露天音樂會熱鬧登場,搖滾樂音震撼滿場,分不清是觀光客或在地人無不聞樂而舞。

不過,此城於我的重點,是隔日下午的城南之旅-Kazimierz及Podgorze。

Kazimierz位於克拉科東南方,為猶太人聚居之地。一九四○年四月,當時德軍佔領克拉科以為納粹在波蘭首都,主政者Hans Frank下令此城應該”Judenrein”(猶太淨空),於是次年開始將Kazimierz內的猶太人驅趕集中至Vistula河的南岸的Podgorze。

我所看到的一段紀錄文字是這麼描寫的:“猶太人被迫過河往南,非猶太人則遷徙河北,所有人都帶著家當移動著,期望找到一個好的委身之所。那是一種無聲的移動,靜默轉成了悲悼與嘆息。”

這段歷史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也曾被忠實演繹。

Podgorze是個極小範圍的地方,以Plac Zgody(和平廣場)為中心只有三百二十棟建築物,一萬五人被迫窩擠在這些建築物中,Podgorze的外圍,則築起了一道六呎之牆以隔絕內外。牆內的住民,平均每四戶人家得擠一層公寓、每三人得共享一扇窗。區內每人每天只配得100公克的麵包、每月有200公克的糖或油脂。


到了一九四三年三月,納粹開始肅清Podgorze猶太集中區,六千可工作的人民被送往勞動營,二千老人與小孩則被送往其中包括惡名昭彰的奧斯威辛等集中營,下場想見悽涼。

我在Kazimierz區內行走,據說這些建築與當年並無二致,許多建築物上仍鑲有猶太六角星徽。街道建築極為老舊殘破、外牆斑駁不堪,很多建築看來似無人居住。也沒什麼商店,只有偶見的幾個小孩在街上奔跑玩耍。

過橋,看見那個猶太集中區了,和平廣場仍在,老舊的建築物仍在,悽慘況味仍在,靜默仍在,嘆息仍在。

腦中閃過之前看過的一些檔案照片,一群繫著猶太臂章的人們,在納粹軍人的監視下徐徐前行,靜默轉成了深深的悲悼與嘆息。

背景音樂是帕爾曼以小提琴所拉奏的「辛德勒的名單」的悽楚樂音。

我總是在想,何其不可思議的人類愚行啊!

Sunday, February 15, 2004

[土耳其] 昨日之城 - 記 Pamukkale



** Hierapolis

往Pamukkale棉堡的路上,土耳其地陪R從中型小巴的前座轉過身來與大夥簡介聊天。R的年紀看來已有一把,破了頂的腦門光可鑑人,然而短小的體型卻仍一股精悍神氣;因日曬的皮膚黝黑如同多數土耳其男性,陽光氣味濃重,遲暮老年於他似乎仍是很久以後的事。R不講話時看來有些嚴肅,但是一開口,土耳其腔濃重的英文及德文卻喜感十足。

做完自我簡介,R說:「你們想去哪兒?Pamukkale嗎?」

車上除了友人與我,仍有一對波蘭情侶,及一對來自德東的朋友。波蘭女孩說:「對啊!」

「下車下車!」R突然大叫:「你們坐錯車了!這車不到Pamukkale!」

整車一陣騷動,幾個人面面相覷,不會吧!德國女孩把頭探出來:「可是剛剛…」我也趕緊把昨日購買此一行程時所拿到的簡介拿出翻閱確認。


「坐錯了就坐錯了!這車是去的Hierapolis的。跟我一起去Hierapolis也不錯啦!」R笑笑地說,一臉不老實。

前座那個德國人準備跳出來理論了。

R反覆做了雙手下壓的手勢:「別緊張!別緊張!」仍然一臉奸笑:「My friend, Pamukkale就是羅馬時期稱的Hierapolis!」「你們要去的Pamukkale和我要去的Hierapolis是同一個地方!」讓人想捶一拳的得意表情。

波蘭男子做了一個手勢對R開了一槍,我隨即補上第二槍。R笑笑地往後中彈而倒…


** 攝氏四十度的雪地

Pamukkale(意即Cotton Castle棉堡)招睞遊人主要以兩樣瑰寶,一是Hierapolis,建於公元前二世紀的古羅馬城,昔時佔地廣大的輝耀熠熠如今都只殘成廢墟,城傾草漫;另一則是一大片如棉花般的雪白坡勢,坡上二千年前即存的溫泉浴池仍然可見,只是經過時間的生成演化,含鈣量極大的地下水自頂日夜而下,鈣化物沿路戀戀沉澱,終於逐漸據地為王,「白化」世界,成就了半遍坡壁的懾人景觀,烈日底下的雪白泉池反映出強烈的時間感,集人工與自然之巍然大成。

從風景明信片、從旅遊書上所見的棉堡Pamukkale,一片雪白,遊人浸在露天的一層層梯狀而下的半月形泉池裡,像極了雪地裡的溫泉;有一張照片是夕暮時分,日頭的殘芒灑在白堡上,男男女女委身白池內,或嬉遊打水或悠閒遠眺訪前方莽莽大地,天上人間。

只可惜,此景遠矣,天堂已邈。據說是遊人太眾污染太多,一方面雪白的梯形月池逐漸乾涸,再一方面,雪白的地形逐漸轉黑,可能是被在其間嬉戲人們遺下的泌尿所玷汙。棉堡,如今僅可赤腳行涉,再不容遊客戲水臥泉了。

在正午時分抵達棉堡,儘管已有去聖邈遠的心理準備,我仍然為現今猶存的白璧微瑕的白色奇景發出一聲讚嘆:哇!


入口這一處,一個管理員坐在鐵椅上敦促大家把鞋子脫下方得進入。儘管土耳其的日神烈焰高張,地面溫度想當然地高,我還是滿心樂意地脫下鞋子拎在手上,迫不及待要用自己的雙腳去踐履這處看來像是烈日下雪地的純白坡地,去與二千年前在此閒憩的羅馬人殘魂輕鬆閒話。

赤足跨出的第一步,恰得其分的溫暖而不燙人,腳下的碳酸鈣白石有些紋理極細的嶙峋,再加上坡地上的微微斜度,正好給人足夠的摩擦抓力而不輕易滑溜。我把第二腳跨出,滿足地以雙腳感受這塊以時間與驚奇凝鍊的大地。

舉目,整個坡面的棉堡都在烈日下迎著向我了,幾個大池裡仍有過踝高的水,水中探出螢螢的粉藍,奇異的一股誘力不斷召人而去。而我的雙腳只是被定住,我在想,我要怎麼如首次登月的阿姆斯壯般踏出這一步?我要怎麼好好享用這段行走美麗、行走歷史的短暫步程?

管不得這麼多了!任我童心大發的好奇放肆撒野,我把腳步加快,迫不及待幾個箭步涉水入池,我又讚嘆了一聲:嘩!如此貼心的溫潤!

瞠目結舌的舒適。

莫怪人說此水此池俱療病功效:皮膚病、高血壓、神經衰弱,就算醫理上不然,光從心理上就讓病人舒緩了好幾分。

觀光客如蟻般在棉堡上行走,熱,多半赤著上身或著著泳衣,臉上都是一臉欣悅,相機的快門聲都是此起彼落。兩三隻突然竄出的白狗引起一陣騷動,奔馳在棉堡上的白狗突然讓人想起在雪地中互相追逐的雪貂,牠們身手佼健地爬上坡頂,對著人們吠了幾聲,在大日前的一個狺犬剪影。

是固守這個已如幻境的棉堡二千餘年的狗王圖騰。


** 昨日之城

Hierapolis為Pamukkale之舊名,意為聖城,在二千二百年前隸於強大的羅馬帝國轄下。如同多數羅馬遺城,此城之浴場、劇場建築成就驚人,即便歷經西元前十三年的一場大地震,城傾牆催,再經重整後仍然氣勢懾人橫據遍野。二千年後,那些基柱垣石仍然一曲未罷,繼續吟唱古羅馬的光耀之歌。

一座仍然完整的半月形劇場自高處向下探去,兩千年前收容的劇碼樂音仍在四圍交互震盪迴之不去。順著階勢而下,邊想像此處坐滿引首企盼劇場開演的羅馬戰士,多數都甫自溫泉浴池而出,空氣中還瀰漫一股碳酸泉味;人語喧嘩,興奮而熱鬧,開始有人不耐地雙腳踱步催演…

從舞台中心返望這些容得下數千人扇展而開的石階,震撼,如同當年初見義大利破土而出的龐貝遺城一般。

就在古劇場與棉堡的白色世界之間,有一處仍然開放的古溫泉浴池,池中有許多傾頹的美麗圓柱與佈滿雕刻的基石,不知是否當年大地震後即沉浸於此,總之在池內行走泅泳,得閃過許多的石塊古物,踩著其上的青苔還容易滑跤撲空,因之一個小時下來我劃傷了手腳數處。不過池水沁涼,還有什麼比在烈日四十度的高溫下泡水更悠然爽快的事?何況此池露天自然,藍天在上,四旁簇擁無數古蹟殘物,很容易把自己想像成以羅馬時代為背景的電影中的驍勇將軍,滿足真實不已的乾癮只須付出少許的門票費。


再遠之處,有古城遺址、古浴池遺址、遍野的石棺群,R指著一個石棺作了背景解說,正好石棺旁有一看來像是考古學者的女士正在查閱棺上的文字。R問:「我說的沒錯吧!」那女士抱歉地搖搖頭。R有些窘,忙著說:「那可以請妳幫我們解說一下嗎?」

又是搖頭。

我問:「請問您是來自義大利University of Lecce的人員嗎?」我可是先做過功課的。

她笑著點點頭走開了。

我突然發現了空氣中一股詭譎的氣氛,那是介於義大利人與土耳其人的、介於羅馬人後裔與鄂圖曼後裔的、介於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的一種微妙的緊張。R狠狠地看了那個義大利學者一眼,招呼我們:「上車了!上車了!」

好個精采的昨日之華城,我心理暗想。

Tuesday, February 10, 2004

[台灣] 白潭日月


** 趕雨入南投

趕雨入南投,車輛在濛濛雨勢中緩緩前進,中投公路兩旁的好風好景全都退到水幕之後,嘩嘩落水聲全程相伴並行。用手掌把車窗上的霧氣拭去,看出去仍是一片白水茫茫。只知道兩側迎迓的,都是濃綠的農田大山,都在同我說別來無恙啊,距上回相見已是二十年有吧?

南投客運上像我這樣的遊人無多,多數是當地短程旅客。在自己的故鄉島嶼自助旅行,有一分親切與篤定,不怕坐過站,我知道只要我一開口,這些族人們便能以我的母語施以相助。

在日月潭站上來一家老小,三代同遊,年輕那代問:往德化社方向何時到索價多少?司機給了個建議:「先往玄奘寺那邊去吧!參觀完慈恩塔下來正好搭下一班環潭公車至德化社更好掌控時間…」



這年冬天既濕且冷,環湖路上行車無多,只覺日月潭一片蒼冷靜謐。我在德化社站下車,行至碼頭,清寂至極:全部渡輪泊在岸邊,一旁招徠生意的船家也不頂有興致;岸邊的商家,空蕩蕩的店面沒有遊人駐跡,許多邵族的傳統瑰麗服飾在衣架上隨風飄啊飄;那些寫著「奇力魚、總統魚、炸潭蝦」等的餐廳店招還在雨中默默守候客人造訪。眼前分不清是霧或雲的一大抹一大抹白悠悠飄過,如此日月,真是寒潭美人,不可褻玩!

** 看見一幅國畫

次日大霧,全湖罩了白帳,視線遙不及一箭。我在白霧中緩步攀階尋訪可以居高而下、環視整個日月湖面及其中拉魯島的慈恩塔。才一登階、一個彎轉,我不禁為眼前景致一陣震顫:

根本是一幅水墨國畫!

白霧濃重,眼前除黑白之外的色彩全被抽離,那些樹枝、竹節、竹葉都像是自黃君璧先生的水墨畫中生長而出、那樣的漸層、那樣的生命力道、那樣的充滿哲思的小道風光!

也算是周訪世界諸國數洲,卻頭一次像是誤闖中國仙境,置身畫中,彷似下一座林後,我就得推開廬門見訪仙人、去塵滌俗。


黑白的氤氳世界裡,慈恩塔上傳來陣陣銅鐘音律,每一次撞擊的「噹」聲像漣漪般緩緩地擴散而開…。那清靈拔脫的神幻之境,印象中只於科隆大教堂的聖歌鐘揚聲中領略過。

慈恩塔拔高九層,建成於民國六十年,兩側群山環水,乘青龍、戲碧珠,原當是賞湖的最佳制高點。我來得不是時候,登塔遠眺,眼前只若一片大雪白茫,不無遺憾。

卻賞了一幅絕美畫作,全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