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5, 2004

[土耳其] 昨日之城 - 記 Pamukkale



** Hierapolis

往Pamukkale棉堡的路上,土耳其地陪R從中型小巴的前座轉過身來與大夥簡介聊天。R的年紀看來已有一把,破了頂的腦門光可鑑人,然而短小的體型卻仍一股精悍神氣;因日曬的皮膚黝黑如同多數土耳其男性,陽光氣味濃重,遲暮老年於他似乎仍是很久以後的事。R不講話時看來有些嚴肅,但是一開口,土耳其腔濃重的英文及德文卻喜感十足。

做完自我簡介,R說:「你們想去哪兒?Pamukkale嗎?」

車上除了友人與我,仍有一對波蘭情侶,及一對來自德東的朋友。波蘭女孩說:「對啊!」

「下車下車!」R突然大叫:「你們坐錯車了!這車不到Pamukkale!」

整車一陣騷動,幾個人面面相覷,不會吧!德國女孩把頭探出來:「可是剛剛…」我也趕緊把昨日購買此一行程時所拿到的簡介拿出翻閱確認。


「坐錯了就坐錯了!這車是去的Hierapolis的。跟我一起去Hierapolis也不錯啦!」R笑笑地說,一臉不老實。

前座那個德國人準備跳出來理論了。

R反覆做了雙手下壓的手勢:「別緊張!別緊張!」仍然一臉奸笑:「My friend, Pamukkale就是羅馬時期稱的Hierapolis!」「你們要去的Pamukkale和我要去的Hierapolis是同一個地方!」讓人想捶一拳的得意表情。

波蘭男子做了一個手勢對R開了一槍,我隨即補上第二槍。R笑笑地往後中彈而倒…


** 攝氏四十度的雪地

Pamukkale(意即Cotton Castle棉堡)招睞遊人主要以兩樣瑰寶,一是Hierapolis,建於公元前二世紀的古羅馬城,昔時佔地廣大的輝耀熠熠如今都只殘成廢墟,城傾草漫;另一則是一大片如棉花般的雪白坡勢,坡上二千年前即存的溫泉浴池仍然可見,只是經過時間的生成演化,含鈣量極大的地下水自頂日夜而下,鈣化物沿路戀戀沉澱,終於逐漸據地為王,「白化」世界,成就了半遍坡壁的懾人景觀,烈日底下的雪白泉池反映出強烈的時間感,集人工與自然之巍然大成。

從風景明信片、從旅遊書上所見的棉堡Pamukkale,一片雪白,遊人浸在露天的一層層梯狀而下的半月形泉池裡,像極了雪地裡的溫泉;有一張照片是夕暮時分,日頭的殘芒灑在白堡上,男男女女委身白池內,或嬉遊打水或悠閒遠眺訪前方莽莽大地,天上人間。

只可惜,此景遠矣,天堂已邈。據說是遊人太眾污染太多,一方面雪白的梯形月池逐漸乾涸,再一方面,雪白的地形逐漸轉黑,可能是被在其間嬉戲人們遺下的泌尿所玷汙。棉堡,如今僅可赤腳行涉,再不容遊客戲水臥泉了。

在正午時分抵達棉堡,儘管已有去聖邈遠的心理準備,我仍然為現今猶存的白璧微瑕的白色奇景發出一聲讚嘆:哇!


入口這一處,一個管理員坐在鐵椅上敦促大家把鞋子脫下方得進入。儘管土耳其的日神烈焰高張,地面溫度想當然地高,我還是滿心樂意地脫下鞋子拎在手上,迫不及待要用自己的雙腳去踐履這處看來像是烈日下雪地的純白坡地,去與二千年前在此閒憩的羅馬人殘魂輕鬆閒話。

赤足跨出的第一步,恰得其分的溫暖而不燙人,腳下的碳酸鈣白石有些紋理極細的嶙峋,再加上坡地上的微微斜度,正好給人足夠的摩擦抓力而不輕易滑溜。我把第二腳跨出,滿足地以雙腳感受這塊以時間與驚奇凝鍊的大地。

舉目,整個坡面的棉堡都在烈日下迎著向我了,幾個大池裡仍有過踝高的水,水中探出螢螢的粉藍,奇異的一股誘力不斷召人而去。而我的雙腳只是被定住,我在想,我要怎麼如首次登月的阿姆斯壯般踏出這一步?我要怎麼好好享用這段行走美麗、行走歷史的短暫步程?

管不得這麼多了!任我童心大發的好奇放肆撒野,我把腳步加快,迫不及待幾個箭步涉水入池,我又讚嘆了一聲:嘩!如此貼心的溫潤!

瞠目結舌的舒適。

莫怪人說此水此池俱療病功效:皮膚病、高血壓、神經衰弱,就算醫理上不然,光從心理上就讓病人舒緩了好幾分。

觀光客如蟻般在棉堡上行走,熱,多半赤著上身或著著泳衣,臉上都是一臉欣悅,相機的快門聲都是此起彼落。兩三隻突然竄出的白狗引起一陣騷動,奔馳在棉堡上的白狗突然讓人想起在雪地中互相追逐的雪貂,牠們身手佼健地爬上坡頂,對著人們吠了幾聲,在大日前的一個狺犬剪影。

是固守這個已如幻境的棉堡二千餘年的狗王圖騰。


** 昨日之城

Hierapolis為Pamukkale之舊名,意為聖城,在二千二百年前隸於強大的羅馬帝國轄下。如同多數羅馬遺城,此城之浴場、劇場建築成就驚人,即便歷經西元前十三年的一場大地震,城傾牆催,再經重整後仍然氣勢懾人橫據遍野。二千年後,那些基柱垣石仍然一曲未罷,繼續吟唱古羅馬的光耀之歌。

一座仍然完整的半月形劇場自高處向下探去,兩千年前收容的劇碼樂音仍在四圍交互震盪迴之不去。順著階勢而下,邊想像此處坐滿引首企盼劇場開演的羅馬戰士,多數都甫自溫泉浴池而出,空氣中還瀰漫一股碳酸泉味;人語喧嘩,興奮而熱鬧,開始有人不耐地雙腳踱步催演…

從舞台中心返望這些容得下數千人扇展而開的石階,震撼,如同當年初見義大利破土而出的龐貝遺城一般。

就在古劇場與棉堡的白色世界之間,有一處仍然開放的古溫泉浴池,池中有許多傾頹的美麗圓柱與佈滿雕刻的基石,不知是否當年大地震後即沉浸於此,總之在池內行走泅泳,得閃過許多的石塊古物,踩著其上的青苔還容易滑跤撲空,因之一個小時下來我劃傷了手腳數處。不過池水沁涼,還有什麼比在烈日四十度的高溫下泡水更悠然爽快的事?何況此池露天自然,藍天在上,四旁簇擁無數古蹟殘物,很容易把自己想像成以羅馬時代為背景的電影中的驍勇將軍,滿足真實不已的乾癮只須付出少許的門票費。


再遠之處,有古城遺址、古浴池遺址、遍野的石棺群,R指著一個石棺作了背景解說,正好石棺旁有一看來像是考古學者的女士正在查閱棺上的文字。R問:「我說的沒錯吧!」那女士抱歉地搖搖頭。R有些窘,忙著說:「那可以請妳幫我們解說一下嗎?」

又是搖頭。

我問:「請問您是來自義大利University of Lecce的人員嗎?」我可是先做過功課的。

她笑著點點頭走開了。

我突然發現了空氣中一股詭譎的氣氛,那是介於義大利人與土耳其人的、介於羅馬人後裔與鄂圖曼後裔的、介於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的一種微妙的緊張。R狠狠地看了那個義大利學者一眼,招呼我們:「上車了!上車了!」

好個精采的昨日之華城,我心理暗想。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