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28, 2019

曲水流觴之想




Shaoxing

中國古文人雅士最嚮往之境界,除了如寓言般託寄的不存在的桃花源外,若非陶淵明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田園躬耕生活,應該就是同為東晉時期,但比陶淵明成詩更早個幾十年的王羲之等一夥文人共同鑄就之「曲水流觴」場景吧?

得先來段歷史回顧。東晉永和九年(西元353年)三月初三這日,王羲之夥同謝安、李充、孫綽等四十二位文人雅士,因「修稧事」宴集會稽山陰的蘭亭。四十餘名士列坐溪邊,將盛滿酒的羽觴(一種輕便的酒杯)放入溪水中,沿曲折的水流漂行,羽觴漂至誰的面前,誰就應取觴飲酒並賦詩,未能即興成詩者,罰酒三杯。一日下來,眾人賦詩三十七首,當場會為一集,由王羲之作序,在酒酣興濃之際,用蠶繭紙、鼠鬚筆,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就了後人稱之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

這「曲水流觴」之景,便象徵性地成為了文人世界中最為風雅的活動想像,詠詩論文、飲酒賞景。歷來造訪過的許多城市,我見到了甚多的模仿這曲水流觴之場景而複製出的水流小亭,只是硬體搭建簡單,要複製一千多年前的場景,若無天時地利人和,談何容易?

光從天氣與環境而言,要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環繞,要有清流激湍,才流得動羽觴而不頻頻擱淺。不能有汙水、不能泛惡臭。活動這日需得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不能陰天,不能下雨,只能暮春而不能溽夏,不能有揮之不去的小黑蚊,不能自修竹林中竄出驚人的蛇虫。

最重要的,要有四十餘位文情夠好的雅士,即興成詩,水平得高,不能濫竽充數、不能中途落跑。這些人不能託有B型肝炎而拒不飲酒,不能藉口妻管嚴而頻頻pass。即便不慎醉酒,亦得保持酒品而不鬧事。兒女不能亂入干擾、路人甲乙不能隨意闖經。更重要的,要有一如王羲之般,能輕易成就一篇好文、微醺狀態下寫下一手好字的絕代高人。

幾乎是另一個不可能的桃花源了不是?

找到了有趣的資料:當天四十二人中,有十一人各成詩兩篇,有十五人各成詩一篇,另有十六人作詩不成各罰酒三觴。原來東晉雅士的水平也不甚整齊,嘿嘿。

換個角度想,這個名傳千古的活動,我們習慣了從寫序的王羲之眼中觀看此事,多麼地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而人生幾何啊?但是,不從人生勝利組的角度,莫忘場中猶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還作不成詩呢。在流觴的過程,或許他們不斷地瑟瑟發抖且擔心羽觴會停在自己的面前而出糗哩,至少,我想像如我這樣一個俗夫,若混跡其間,應該就是這個景象。

Saturday, May 25, 2019

龍門石窟




Luoyang

雖然自夏朝始,貴為十三朝古都,為中國「建都最早、朝代最多、歷史最長」的都城,車行如今的洛陽市,樓高路闊,與多數新中國的城市並無二致,辨識度極低。經過幾個街廓,只見大型五金雜貨集散而產生的聚集經濟市場,彰顯了廿一世紀洛陽的工業城市性格。

我的目的地在洛陽以南、伊河兩岸的龍門石窟。二千餘個窟龕,主要開鑿於北魏至北宋的四百餘年間,即便一千多年來歷經了無數劫毀:滅佛、炸山修路、盜鑿、文革…,西元兩千年時,因其文化、歷史、藝術代表性,終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受到了較好的保存。

沿著伊河走,石窟大小、狀態不一,儘管龕形、藻井猶在,許多石像被削平打碎,僅剩孤獨的身軀、雙足。靈動活現的雕塑細節,挑起人的好奇之心,想知道那些失去的、被毀壞的原來的面容、頭顱,究竟是何神韻。我那希望有台時光機的願望又被鄭重許了一次。之後讀資料得知,我不須時光機,只需要飛機,還可拾得幾分失去的細節。例如,賓陽洞孝文帝禮佛圖,現藏身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例如,文昭皇太后禮佛圖,如今安座美國堪薩斯納爾遜藝術博物館;而賓陽洞的菩薩頭像,就在不遠的日本京都大學。

據說是依武則天面容雕塑而成的巨型盧舍那大佛,兩側的迦葉、阿難菩薩,雄偉勇猛的力士與天王,體制龐大,高聳十七米餘,鑿竊不易、運送困難,或許因此逃避了毀盜。它們狀態良好,目光炯炯而神氣活現,不意外成了龍門石窟群的重中之重。

只是如今旅人忙著與佛像自拍、合拍、打卡、直播,那些曾經存在的佛教意義,都只是不關緊要的被糊化的背景,跟「十三朝古都」之於洛陽一樣,如今都只成了標籤。

龍門石窟,終究只能是古蹟。

Tuesday, May 21, 2019

變臉




Chengdu

原來每天固定的戲台演出,這晚,樓下的位置被一活動包場了。除了台上掛起了大紅橫聯,擋住了一部分視角,開場前,活動的主持人,無視二樓還有許多付了茶位費、非為該活動而來的消費者,講了許久關於「納米論壇」的緣起及本次活動的相關商訊。

瓜子嗑完,上菜,一道一道,大圓桌上瞬間擺滿了色澤紅豔如血淌的川菜。台上的節目也開始了,是晚的活動有仕女耍槍、彩袖舞、滾燈丑角戲、琵琶彈奏,以及最重要的四川招牌變臉秀。

台下的杯觥交錯似乎更是這晚主戲,鬧開了,喧闐敬酒、酒拳相迎,這桌呼過那桌,分貝高張成網,把台上的音樂幾乎都覆蓋過去了。幾個表演者雖然動作、功夫未見火喉,但盡心盡力的動作與笑容幾乎全成了不重要的背景聲影,上台沒有掌聲,下台也不會有人注意。悽悽慘慘悽悽。我在遙遠二樓的關注,熱度傳不到他們的眼下。

終於到了高潮的變臉秀,大概有一半的人終於注意到了台上的表演,在突然變得極大聲高亢的配樂中,拿出手機錄影、拍照。但一丁點的注意力隨即用罄,台上表演還未結束,台下的轉桌敬酒熱鬧未酣,說笑聲如炸彈般一顆一顆繼續炸開。表演者順著音樂節奏台上遊走、轉身、虎虎生風變了一張又一張的臉,雖然一樓的人群幾乎都背對著他們。

我相信,他們面具下真的變臉了。

Sunday, May 12, 2019

站在聊齋外




Zichuan

他們說,蒲松齡熱衷功名,但在科舉場中極不得志,一生屢應鄉試盡皆落第,直到71歲垂老之年,勉被補為貢生,功名還較鄉試舉人再下一階。76歲那年某日,蒲松齡在灰暗的房間中,身無長物,倚窗危坐而卒。

蒲死後二百五十餘年後的文革時期,造反派拷問「封建殭屍」,紅衛兵掘開了蒲松齡的墓,墓葬品極之單薄,出土錫台燈一盞,錫酒壺、酒杯各一串,銅鏡一個,宣德爐一個,捻珠一串,煙袋一桿,銅簪一支,銀耳勺一支,印章四枚。

從歷史的角度看,蒲的一生在不盡的讀書、考試、考試失敗、教書餬口、聽故事寫故事,在悽愴鬱鬱不得志中度過,因而更專心致志地寫就了志怪小說「聊齋誌異」,名氣肯定勝過同時期許多金榜題名的進士、貢士、舉人。只可惜這生後遺名,自己享受不到,對於其抑鬱不得志並不能稍加緩解。

作家莫言在近三百年後拿下諾貝爾文學獎,自陳自幼受到蒲松齡的作品影響,「我從小就聽著很多跟蒲松齡(寫的)非常類似的民間故事長大。長大後又認真讀了他的書,從他的作品裡感受到很多的教義。儘管不是一個朝代的人,但我認為,他就是我的導師。」世界大獎得主的精神導師,多麼地光環加身!

我們可以用這個故事來安慰所有在職涯上不得志的人們嗎?我犯了點職業病而這麼想起。或許不行,不說蔭澤遺族這麼大我無私之念早退流行,現代人耐性淺,奮力一年、兩年後尚未出運,怕是早就謀轉他職、他司,揚手而去。

至少還得做些自己最擅長、或最喜歡之事吧,如蒲氏之創造出了聶小倩、青鳳、蓮香、小翠,寫鬼寫妖,活靈活現。我相信,在當年他最困頓不得意之時,這些小說角色,多少讓他黑白的人生,在精神層面上更繽紛多彩起來。

如今的蒲松齡故居博物館,在蒲氏當年故居聊齋的基礎之上,又徵收了附近民居而擴大不少,有滿園狐狸造型的垃圾桶,有許多環繞「聊齋誌異」故事內容發展出的畫作、雕塑、造景。還有販賣相關衍生藝品的「聊齋藝社」,以及一間門額書著「聊齋攝影」的小店(是專攝靈異照片之用嗎?)。

假設有時光機,去載三百多年前的蒲松齡來到這景這刻,我真想親自訪問他:「蒲老,你有甚麼心得?」

Thursday, May 02, 2019

點燈



Tunxi

遠遠,就聞到一股墨香。

學生時代週週上寫字課、作文課的情景,幾乎就如摸了神燈般赫然眼前。我寫字一向不擅、洗硯墨一事也能避則避,這氣味便是甘苦相摻的記憶,童年之好,以及字醜老被嫌之不好。

但今天不需寫字,也毋庸我洗墨乾墨。鼻翼翕然,聞盡了風雅之味,僅甘不苦。

墨廠主人說,密室點燈,燈上扣碗,煙氣熏灼為煤,掃下入膠,搗煉成錠,極為勞力與時間密集之產業,風雅,是旁觀者才得。幾個手作師傅,無不黑手黑臉,就是份工作!

買了條松煙墨,製墨原料的「煙」說是由松樹燒製而成,添「膠」為材料黏合劑,牛皮膠或鹿膠,或等而下之,膠囊及魚膠。另有各種添加劑、香料,如麝香冰片,如中藥材料。幾道手續不斷增香,鍋中蒸軟,繼之手工不斷搥打,使墨團更扎實緊密、柔軟富延展性。

手中一錠「描金敷彩」後的好墨,密實而馨香。湊近而聞,很深沉的氣味,很厚重的歷史。我幾乎就要激動地找出久不見天日的文房四寶,再寫寫我那極醜極不堪的書法字。